Saturday, December 17, 2005

軟弱的心理

不得不承認,我確實過於軟弱。或許更確切的說法是,我是一個由堅實和脆弱雙元特質雜揉而成的人種。在學術領域上,毫不畏縮地展演著堅定的企圖、辯證的手法,以及批判的思維,一再自我砥勉,盡其可能地向陽著,並且散發光熱與鋒芒。然而,舉凡涉及繁複的情狀、人際交往所可能衍生的種種牽絆,我就退化成一朵敏弱的花蕊。極輕易被撩撥、甚至被風化。
昨夜之我,因著不精準的語言之使用而遭受曲解與責難,當初發言的立意不過是企圖阻絕一場可能失控的指責,然而一切的一切卻更形荒腔走板。我以為身為傳播學院之研究生,應當更熟習文字的力度,更懂得語言之強悍與虛弱,故更能統馭溝通這門藝術,奈何恭和的話語在他人眼底卻自成一格起來,產生可怖的歧異性。乍見新一波攻勢的當下,眼眶便不可遏止地濡濕了。
哭了好久好久,索性鑽入被窩,直至哭累了方疲憊地睡去。
記憶是一種關於細節的心理解剖學。悲傷不已地哭泣著的形象,不自禁地將我帶回那個夏天剛萌芽的暗夜,我俯靠在他胸膛,眼淚止不住地奔流,好傷心地斷斷續續敘說著在那段感情中承受的磨難和掙扎。彷彿是一場無以名狀的預言,後來我們就徹底地分手了。自此,淚水如潮,綿綿無絕期地過了好幾個月。
此後,雖曾出入幾段情愛關係之中,卻從未能夠真正駐紮在某人身上。一些流言和曖昧的情愫隔空翻轉,搔癢得耳膜難耐,騷動的成份往往逃不過被一舉封鎖的命運。是這樣的,我在流動的關係中,或迎接或閃躲日趨緊密的溝通網絡。
已然構成一種堅硬又頑固的本質,關於下意識的否認和抵抗。我每每在意識到內心有所波動或翻覆時,便要旋入那隱蔽的暗角,情願讓過往雲煙警惕自身:愛乃是一種不穩定的身外之物,無從捉摸,真偽難辨。遂惶恐起來。揣測。並且一次又一次地遏抑。
這是一種未痊癒完全的愛情觀,傷害的殘餘。

Sunday, October 23, 2005

【閱讀筆記】捕捉消逝的靈光

◆ 閱讀文本:班雅明,〈攝影小史〉,〈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許綺玲譯。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9。
某天晚上利用前往家教的路上和歸途追蹤班雅明筆下那消逝的靈光。遙迢的路途於是變得,實遠卻近。我專注著,比上星期看薇薇安‧魏斯伍德(Vivienne Westwood)那極盡華麗、炫惑、前衛之能事的服裝設計展時還要專注,排除了身邊竄流的人潮,我的思緒以真空的狀態和外界隔絕起來,小心翼翼又大膽地遐想、描摹「靈光」(aura)可能的樣態。就忽然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然後靈感泉泉而來。在我以為隱約之間滲透「靈光」之核心時,彷彿便觸及了靈光。
「靈光」就埋伏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驚鴻一瞥,蹲踞在幽微思緒的暗弄,潛匿在乍然現身的物件之中。靈光是一場意外的遭逢,當文本出沒的時機、場景超乎你原初預設的情境,「此時此地」文本以著獨特的姿態頂撞了表面上看似合理的脈絡。

當課堂上老師拋出這麼一個問句:「你上回感覺到靈光降臨是什麼時候?」我竟征忡了,反覆探索腦中之文化符碼庫,一時之間倒也毫無斬獲,即便平日和藝術作品進行第一類接觸的次數堪稱頻繁。那天置身擁擠而嘈雜的夜間公車,汲取靈光之底蘊時,倏忽憶起上回靈光乍現的場景。猶記得今年夏天,甫遷徙至木柵不久,擇了一個雨勢好不容易暫時止歇的晚間,獨自一人漫遊在於我尚屬陌生的校園,舉目所及之處,盡皆浸淫在一片柔軟的水光和燈影中。頭一次尋訪位居半山腰的傳院,朝聖般地,拾階而上。乍見殊特的塗鴉靜歇在入夜的夏日,循著階梯一級級的抬升,或順著堅硬牆身的轉折,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份——這就是在呼吸那塗鴉、那石牆的靈光。

相較於此意料之外的邂逅,多數時候美術館內的典藏——姑且不論其為真品與否——毋寧像是班雅明筆下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作品理應蘊含的傳統元素不再了,真實性與獨一無二的特質隱逸了去,遂喪失其飽滿的「靈光」。美術館內,只見藝術作品秩序且順服地陳列於展場,其姿態乃是溫馴而得體的,於是乎,它在觀者的目光下,成為被規訓的物件,得以被輕易掌握的客體,藝術品和觀者之間的距離就在此刻被「拉近」了,作品完整的權威性不復蹤影。因為它盛裝地邁入體制的殿堂,透過美術館這個場域作為中介(正如電影演員藉由攝影機作為中介而再現角色本身),原作自然要從靈光的庇蔭裏悄然退位。

隨著美術館的建制化並日益普及,藝術作品的展覽價值凌駕其崇拜儀式價值,如此一來,藝術品遂不再高不可攀,常民亦擁有親近藝術品的機會,儘管他們不見得擁有相應的文化資本來解讀藝術符碼。然而,在這世俗化的觀賞儀式中,祭儀對象(亦即藝術品)的真實性與獨特性「逐漸被藝術家及其創作活動的獨一實際經驗所取代了」(班雅明,1935/1999,頁105)。以英國設計師「Vivienne Westwood的時尚生涯」之特展為例,不下少數的觀者乃是慕該位時尚藝術家之盛名而前往,觀者一心傾慕、崇拜的反而是Vivienne Westwood本身(Vivienne Westwood似乎已被哄抬成一則神話)、她的顛覆性創作行動,以及她在英國文化社會中所佔據的獨一無二地位,至於她的服裝設計作品反倒退居其次了。如此進行著對美的崇拜,輕忽藝術作品的本質,是否流於膚淺而盲從呢?這般景況會是對複製技術、對藝術鑑賞之權力下放抱持樂觀態度的班雅明所樂見的嗎?

【閱讀筆記】圖像會說話

◆ 閱讀文本:Roland Barthes. “Rhetoric of the Image.” in Visual Culture: the Reader. Eds. 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Thousand Oaks: Sage, 33-40.
於〈Rhetoric of the Image〉一文中,羅蘭巴特首先提出「圖像」(image)所面臨的核心課題:圖像再現的究竟是一個真實的符號學系統,抑或僅是符碼的堆疊?語言學家傾向認為圖像相較於語言而言,仍是一個未發展完全的系統,是故其意指作用(signification)無法充分說明圖像本身的豐富性,使得圖像在意義解讀上有其限制。那麼究竟意義是如何安插進入圖像之中的呢?意義是否會終止?假若終止的話,超越該意義之上的又是什麼?

巴特認為在大眾傳播之中,事實上語言訊息是無所不在的,它大舉滲透入圖像之中,諸如附於插圖的標題、影片上的字幕、短片中的對白等等,這顯示我們仍舊處於一個隸屬於書寫的文化形態(a civilization of writing),書寫和言說持續主宰著資訊結構的運行。針對圖像和語言訊息之間的關連,巴特提出兩個概念,分別為下錨(anchorage)以及接力(relay)。

正因為符號具有多義性,隱藏在同一意符之下的往往是多元而流動的意旨,故若未標示語言訊息,則圖像的意義將難以確立。為了克服符號的不確定性,語言訊息遂被用來作為識別、闡釋、穩固圖像意義的工具,羅蘭巴特稱這種功能為「下錨」,一來訊息語言協助讀者辨識圖像的明示義(denotation),同時侷限圖像所潛藏的隱含義(connotation),甚至企圖將圖像的隱含義包裝成不言自明的明示義,此即神話或意識形態的操作手法。語言訊息的下錨功能最常見於新聞攝影照片和廣告。論及新聞報導攝影時,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表示,報導與真實性(authenticite)並不總是能連上關係,因報導中的相片是靠語言來相互聯結,發揮作用的。相機愈來愈善於捕捉浮動、隱密的影像,所引起的震撼會激發觀者的想像力,是故,班雅明主張一定要有圖說文字的介入,圖說藉著將生命情境作文字化的處理而與攝影建立關係,如此攝影建構方能明確。(班雅明,〈攝影小史〉,《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許綺玲譯。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9。頁54。)

語言訊息的另一功能為「接力」,文本和圖像乃是互補的關係,兩者相互闡述、釋義,擴大了彼此的意涵,此功能常見於卡通、漫畫、或影片之中。以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2046》兩部片子為例,在《花樣年華》中,他援引香港六○年代作家劉以鬯的小說〈對倒〉為藍本,將下述摘錄自小說的句子置入電影文本:「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如此一來,似乎暗示了該電影的意旨。此外,王家衛運用字幕卡的方式,將劉以鬯的另一部小說《酒徒》中的字句穿插入《2046》,第一張字幕卡「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即為語言訊息的「接力」功能之實例,它成功地延伸、擴大了圖像/影片本身的意涵。

【閱讀筆記】文本真義

◆ 閱讀文本:Roland Barthes. “From Work to Text.” in The Rustle of Language. Trans. Richard Howar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56-64.
在羅蘭巴特的〈從作品到文本〉(From Work to Text)一文中,他將「作品」和「文本」這兩個概念作了一個區隔,這七個檢視的指標分別為:方法(method)、文類(genres)、符號(the sign)、多元性(the plural)、子嗣/來源性(filiation)、閱讀(reading)、以及愉悅(pleasure)。基本上,〈從作品到文本〉延續了〈作者之死〉的論述基調,巴特旨在解構作者/讀者、書寫/閱讀之間僵化的二元對立模式,並進一步闡明文本之特性。

羅蘭巴特主張文本乃存在於交互辯證的言說之中,其意義隨各式脈絡所形構而成的巨大網絡(network)而流轉,文本和文本的呼應關係——亦即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無從追溯和考究的,是故文本的源頭喪失在廣袤的情境脈絡中。而文本內在意義之生成乃是一個長期且流動的過程,得以無止盡地延伸下去,文本形同由不同符徵交織而成的織物(fabric),其異質性(heterogeneous)、變易性(difference)的特質使得多元釋義成為可能。再者,文本無法歸類,它超越世俗中不言而喻的真理(doxa),企圖挑戰人類不假思索即視為常理的集體信仰。

除此,巴特亦致力於彰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展現的主體能動性(agency),亦即日後「主動閱聽人」(active audience)概念之由來。他認為閱讀不應被視為一種被動的消費行為,而應將閱讀視為一個主動產製意義的過程;並暗示讀者應自我醒覺,奪回被中產階級所操控的產製、演繹、與詮釋文本的專利,如此讀者方可悠遊於文本之中,從中實踐意義的再製並獲得愉悅(pleasure)。至於作者、讀者、以及文本三者之間的關係,羅蘭巴特主張讀者應從文本出發,去形塑、建構作者本人的形象、風格及其生命形態,以提升理解的層次,而非自作者的身家背景和資歷等相關線索入門,尋求文本的意義,否則將侷限讀者以多元途徑解讀文本的空間。

儘管巴特提及讀者無能重新書寫(rewrite)已完成的作品(特別是那些經典而偉大的著作),然而,事實上讀者仍得以在某些層面上取得參與作品及其意義產製的途徑,以台灣當前連續劇情節之編撰為例,由於台灣連續劇往往採取一面撰寫劇本,同時一面進行拍攝的製播方式,是故觀眾得以透過讀者投書或輿論壓力影響、甚至主導劇情的走向,畢竟電視劇的最終目的無非是在討好廣大的閱聽眾,以獲得更高的收視率。此外,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提出崇拜者重新書寫他們最喜歡電視節目的十種方法:重新脈絡化、擴大劇情的時間發展、重新對焦、道德重整、文類更動、角色大搬演、人物錯置、私人化、情感強化、情慾化。劇迷也會透過製作音樂錄影帶、劇迷刊物、撰寫和表演種種老調新唱的歪歌(filking),組織各種活動等方式,進一步凝聚劇迷的情緒認同。(約翰‧史都瑞(John Storey),〈通俗政治學〉,《文化理論與通俗文化導論》。李根芳、周素鳳譯。台北:巨流,2003。頁333-335。 )

【閱讀筆記】作者之死

◆ 閱讀文本:Roland Barthes.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in The Rustle of Language. Trans. Richard Howar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49-55.
羅蘭巴特徹底扭轉了古典主義批評(Classical criticism)所主張的作者至上的看法,認為作者於完成書寫之際即已自該文本中隱退,不再具有權威性(authority),此時,文本意義的形構之權力已然轉移至讀者手中。此一「作者—讀者」兩者權力關係的易位即為巴特首要破除的神話,他的意圖或許是在於拆解神話之中隱而不顯的文化與意識形態力量的操弄,是故藉由抬升讀者主動解碼、詮釋文本的能力,奪回文本釋義的主導權,而非一味接收文本內所偷渡的優勢解讀(preferred reading)。

然而,當我們在思索「作者—讀者」雙方的相互關係時,勢必得納入其他變項作為考量,避免淪為化約的二元對立關係。這些變項包含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所涉及的「交互文本」(intertext),例如脈絡(context)、讀者的個別差異(讀者對於文本的解讀會受到其先備概念(preconceptions)、個人經驗、社會位階、歷史文化情境等因素所影響)。羅蘭巴特「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的概念似乎過份強調讀者作為一個富理性、積極、主動的行動者(agent)角色,得以在不受作者意念的干預下進行意義產製。此外,巴特並將讀者簡化成一個面目模糊的集體形象,讀者被視為一個被排除在歷史脈絡、個人經歷以及心理狀態之外的主體(the reader is a man without history, without biography, without psychology; he is only that someone who holds collected into one and same field all of the traces from which writing is constituted. P. 54)。

在此,我所要提出的質疑主要有二:首先,讀者是否必然能夠擺脫作者設下的文本框架,進行獨立的解碼?讀者是否會因為受到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制約,而壓縮其多重釋義的空間?再者,讀者作為一個存在於特定社會、文化、歷史脈絡下的主體,在詮釋文本的過程中,其個體間的差異性是否應被納入考量?

事實上,閱讀本身應視為一個動態的意義辯證過程,而文本乃是一個各方意義相互競逐、協商、角力的場域。意義與閱讀主體的建構皆必須透過文本方能實踐,於此一動態關係中,文本恰似一個誘發意義「演出」(perform)的劇本,其結構某種程度上仍導引、限制了讀者的詮釋。除此,由相關交互文本所組成的脈絡皆成為讀者解碼時的參考架構,其中自然包括讀者自身的認知基模、社會位置、所處的社會情境等等。

【閱讀筆記】台客神話


◆ 閱讀文本:羅蘭‧巴特,〈現代神話〉,《神話學》。許薔薔、許綺玲譯。台北:桂冠,1997。頁169-222。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神話」(myth)的符號學研究架構,認為神話乃是由兩個符號學的系統所構成,分別為作為神話言談基礎的「語言」——第一秩序的符號學系統,由能指、所指、和符號形構而成的三位一體,以及「神話本身」——第二秩序的符號學系統,它是將第一個系統中的符號轉換為能指(形式),和與其相對應的所指(概念)所構成的意指作用(signification)。在神話的操作過程中,形式的根本意義及其歷史意涵被淘空,而由一人為的、虛假的概念進入填充之,使神話成為去政治化的言談,成功地將歷史自然化。

以近來大行其道的「台客論述」為例,媒體上一連串的辯證和交鋒誘發我對「台客圖像」的好奇,事實上,「台客」並非一個新興名詞,根據台灣母語教育學會理事長張淑芬表示,台客一詞最早起源於五十年代的外省眷村幫派對本省幫派的謔稱,其中隱含優勢族群的歧視心態,頗有暗示「中國是主,台灣是客」的國族政治意涵。然而,隨著歷史的演進,「台客」此一名詞的內在意義不斷地被重新定義、詮釋、翻轉,至今,「台客」所彰顯的風格及其內在精神、價值信仰體系已不同於往。

我意欲探知的部分在於「台客」此一名詞的誕生過程為何?是在什麼樣的社會脈絡下所被產製出來的?若從歷史脈絡切入,「台客」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其內在意涵如何流變?促使它轉變的契機為何?此外,能否具體地描繪出所謂的「台客圖像」?諸如其穿著打扮、言談舉止、生活習癖等符碼是否具有共通性,以作為分類的指標。

「台客」此一詞彙的命名亦是我想探討的元素,「命名」(naming)這個動作本身即象徵著區辨異同,乃是一個劃分我族/他者的行為,而掌握該名詞定義權的人又往往是具有權力之士,在這波台客論述之中,我們發現楊澤(於中時人間副刊上發表〈台客美學先鋒派〉一文)、伍佰(被《超級兩代電力公司》「上議院」來賓無異議評選通過之「台客」代表),乃至台灣教師協會、台灣教師聯盟、北社等多個團體跳出來呼籲社會大眾不應將「台客」污名化,他們試圖重新定義「台客」,將台客與真誠、坦率、敢曝等意象交互扣連,甚至主張「台客」風潮乃是本土意識及文化認同的展現。

究竟媒體在此一文化再現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為何?我們不難發現「台客」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其概念其實是分歧而雜揉的,一般人對於台客的認知多半是一張模糊的圖像,例如俗豔的裝扮(穿著花襯衫、戴金項鍊)、本土(local)的作風等等,而正由於「台客」這個符號的概念並非專斷(arbitrary)的,猶處於一浮動的狀態底下,是故媒體藉由重新定位「台客」的文化/社會意涵來推動台客此一新興品牌的誕生。無論是《誠品好讀》的台客專題、中時人間副刊的「台客美學先鋒派」系列文章、網路與書推出的台客專書《Call me 台客!》、滾石唱片發起以伍佰為號召的「台客搖滾演唱會」、或是蔡康永在《兩代電力公司》節目中企圖轉化「台客」的貶抑意味,型塑新台客風潮,皆顯現主流媒體在推動此波「台客文化復興運動」中具有關鍵性的地位。藉由媒體的介入和操作,建構了閱聽人腦海中對於「台客」此一文化符碼的圖像,甚至透過翻轉「台客」的品味及其美學價值,塑造一鮮明的品牌形象,創造出市場區隔,進而收編台客族群。假若從文化消費的角度來檢視此一現象,促使媒體重新定位消費文化市場的可能因素有哪些?「台客化」可視為因應全球化浪潮所導致的文化認同危機,而發起的抵抗和本土文化反思嗎?

再者,當「台客」此一符號本身已被神話化,台客的負面意涵經過翻轉,將之與另類美感、本土性格,甚至在地意識相互扣連時,隨著其正當性日益抬升,可預見地,後續將有另一批人挺身而出宣稱自己為台客,此一擁抱台客的舉動,難道不也是另一種神話嗎?

【閱讀筆記】閱聽人研究典範之流變

◆ 閱讀文本:Roger Silverstone. “On the Audience.”“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Everyday Life.” Television and Every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1994. 132-177.
Roger Silverstone將閱聽人置入社會結構以及日常生活實踐之中加以研究,探討閱聽人、文本、以及脈絡三者的交互影響。他並將閱聽人視為社會與文化的個體,事實上電視閱聽人處於交互重疊,但卻不見得總是多重決定的不同時空脈絡底下(different overlapping but not always overdetermining spaces and times),因而在評估電視的影響力時,閱聽人所處的多元時空脈絡實為一個重要的考量。

因應特定的時空脈絡及歷史情境,學門會發展出不同的典範(paradigm),而研究者則根據此典範進行社會現象的探索和考究,是故,一但情境改變,即產生典範轉移。Abercrombie與Longhurst(1998)將閱聽人研究區分為三個典範時期,分別為行為典範(Behavioural Paradigm)、納編(合作)/抗拒典範(Incorporation/Resistance Paradigm)、以及觀展/表演典範(Spectacle/Performance Paradigm, SPP)。必須釐清的是,上述閱聽人研究的典範轉移並非線性演化的階段論,事實上,這三個典範乃是並存的關係,只是隨著情境的變動,研究者會從中選擇較適切的典範作為研究的參照。

行為典範、納編(合作)/抗拒典範、以及觀展/表演典範三者之間關鍵的差異之一為閱聽人的本質及其主體性之展現。行為典範時期將閱聽人視為接受媒介訊息刺激的個體,其方法論觀點則以Anderson(1996)提出的「先驗閱聽人」(the transcendent empirical audience)觀點為代表,指稱超越時空限制、可進行概推的閱聽人,如此便將閱聽人研究抽離於脈絡之外,忽略潛在社會結構與社會文化情境的影響。而納編(合作)/抗拒典範則採取社會建構論的立場,認為閱聽人乃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強調閱聽人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協商、對立,以及主動詮釋文本意義的能力。此外,此典範關注閱聽人身處的時空脈絡和社會文化情境對其造成的影響。然而,隨著新傳播科技大量出現與普及,藉由數位生產工具如電腦、數位相機結合網際網路,閱聽人較容易獲得媒介近用權,躍升成為主動的媒介訊息產製者,造成生產/消費、製碼/解碼的二元對立之邊界逐漸消弭。導因於新傳播形態的興起,媒介景觀(mediascape)日益複雜,主動閱聽人(active audience)的概念獲得進一步的拓展,Abercrombie與Longhurst(1998)提出觀展/表演典範,此典範重視閱聽人置身在一個「媒介滲透」(media-drenched)的社會中,如何透過媒介影像建構日常生活,並從中建構自我主體認同。

在此典範轉移的過程中,可見閱聽人之主動性(activity)有漸趨上漲的傾向,閱聽人不再是被動地接收訊息,而是具有主動產製媒介訊息能力的行動者。然而,該如何界定何謂「被動」、何謂「主動」呢?Livingstone(1990)認為「主動性」可能指涉的是創意性閱讀,但也有可能指涉閱聽人將文本與其熟悉的架構或習慣相互構連的過程。在電視研究中,由於閱聽人的個體差異所導致的差異性解讀,經常和主動性這個概念產生高度扣連。Roger Silverstone則主張所有閱聽人就某方面而言都是主動的,問題在於詳述其主動性屬於何種類型;我們應重視的關鍵議題或許並不在於觀眾主動與否,而是該主動性是否重要。主動性是否因而創造了差異?是否提供閱聽人創造性或批判性解讀媒介訊息的機會?同時,我們也必須探究主動性是如何受制於社會環境?Silverstone企圖打破發現/創造、主動/被動二元對立的觀點,他主張我們日常生活中所產製的意義、維持的認同、接受的儀式等等,都是在一個共享的——但也時常是具有爭議,並總是高度歧異的——社會空間中被發現、被創造出來的。因此我們必須同時考量結構中存在的宰制與抵抗的力量,應避免陷入結構或閱聽人之主體能動性(agency)單一決定論的觀點,因為事實上閱聽人的選擇權仍取決於上游生產者所提供的媒介文本,閱聽人必須在此一媒介文本的框架中,進行協商、抵抗,以產製個人化的意義;再者,閱聽人所處的多元時空脈絡亦會影響閱聽人如何詮釋媒介文本。是故,當我們在探究媒體與日常生活的關係時,應慮及閱聽人的接收過程、文本、以及時空脈絡三者之間的動態關係。

【閱讀筆記】景觀論

◆ 閱讀文本:Arjun Appadurai. “Disjuncture and Difference in the Global Cultural Economy.” In Modernity at Large: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27-47.
全球化的趨勢導致世界各地的社會生活與文化模式得以跨越時空界限而重新組合,各地的差異性文化經由旅遊、移民、媒體傳播等管道而彼此交互影響、接合,是以,產生了新形態的文化認同和文化混雜性(hybridity)。Giddens認為全球化指涉的是全球社會關係的緊密化,以及因空間與時間的轉換而產生所謂的「遠方效應」(action at distance)。

Appadurai將現今的全球秩序置於種族景觀(ethnoscapes)、科技景觀(technoscapes)、經濟景觀(finanscapes)、媒體景觀(mediascapes)、以及意識型形態景觀(ideoscapes)五個面向下來探究。Appadurai強調全球經濟、文化和政治之間根本性的斷裂和脫節,並指出此一新的分析架構中各個景觀皆具備流動、不規則的形態,彼此會交互牽制。

以當前台灣所面臨的社會景況為例,大批外籍勞工的遷入已成為一個我們必須重視的課題,這些外來的低階勞動人口多半處於一個種族與階級皆為弱勢、被邊緣化的社會位置,本地社會經由操弄種族化的階級主義(classism),例如藉由命名、分類、標籤化,企圖將外來文化自然化,視其為不可動搖的客觀事實,並進一步視該文化差異為社會問題根源。前陣子於高雄捷運工地爆發的泰籍勞工集體抗爭行動,第一時間內,媒體以「外勞酒後鬧事」、「喝酒抽菸被禁,外勞大暴動」等標題大幅報導,幾乎只呈現單一的聲音,忽略外勞的實質訴求,此即反映了種族、經濟、媒體景觀彼此之間的牽制與影響。

再者,媒體的跨國傳播造成文化疆域的改變,使得閱聽人腦海中的文化圖像有所更迭、擴張。以日劇和韓劇在台灣風行的現象為例,閱聽人對日本、韓國當地的文化衍生另一番想像,此想像乃是奠基於媒介文本中所再現的文化景觀。全球文化流動也引起文化同質化與異質化的雙向辯證。

進一步審視Appadurai提出的五大景觀分析架構,可發現儘管他主張每個景觀皆受自身的限制與動力影響,每個景觀的變動也會對其他景觀產生牽引的效應,然而卻未突顯各個景觀之間的動態權力關係。除外,Appadurai似乎過份強調全球文化經濟斷裂的(disjunctive)秩序,而忽略了其間連結(connectivity)的概念,事實上,藉由交通、通訊、以及媒體科技的串連,全球化脈絡下的現代社會之間存有相互連結、依賴的複雜連結性。

Friday, October 21, 2005

某瀕臨絕種生物的相關追蹤報導


(拍攝現場位於某高度商業導向之資本主義國家)
前製作業特此聲明:
光是均質的光
映照不及之處,舉凡內部迴路
自動脫去顏色。

※ 分鏡一
一名警察手持擴音器,高喊:
各位路人請留意,
日前發現此地有食字獸出沒,
此品種已被列為國家級保育類動物,
它性情溫馴、沈靜寡言。
文字為其養料(富含葉綠素),
偶爾也挑食。

晚間電視頭條新聞:
稀有動物大量叢聚、秘密集會!
(鎂光燈此起彼落。)

※ 分鏡二
次日,落單的食字獸
摺疊入學術的高牆。
筆曬成日晷
逆光的影子
斜覷著貶值的詩學

※ 分鏡三
「有人眉宇緊鎖十字有人解放
有人公然挖鑿林地,灌輸壓抑的家國憂患
有人進口絲綢有人販賣思愁
有人積極入世
念及巍巍的信仰啊
漲潮的胸臆
緬懷昔日的轍痕
一度睥睨的言情和神態……」
節錄自詩集《隱匿的上游》,
由八名食字獸族人自費出版。
然截至目前,銷售不甚理想……。

※ 分鏡四
評估市場效益之後
開發商毅然剔除不合時宜的冗長論述
大舉墾殖新興之影像媒體
貪婪其震撼的視覺衝擊。
賴以維生的食糧
一旦枯竭
崇高的使命感終究不敵基本生理需求
食字獸遂乾癟成了食字瘦

花蓮印象˙剪輯


˙啟始
列車承載我們向前
窗表框了風景
眼睛自告奮勇,擔當勤奮的捕快
犒賞來自解放以及投靠

在這裡一切主義都是被抵制的
隨身攜帶的舶來品
多數歇泊在臨海的方形碼頭。
我們演練按圖索驥的本事
器械之外就屬人體最為機動
眼看天氣舉起太過招搖的晴朗
汗水微服出巡
陣仗呈現散狀排列


˙之一 ──七星潭

撞見無數礫石隨性地橫躺,
緊密貼靠著海
我們仰落,學習它們的姿態
膚觸像岸岬背後,穿過皎月的鱗片的反光
用熱絡的體溫接
不久就冰涼了

鹹濕的海浪聲捲了上來
白花花撲進耳蝸
地窖就洶湧成了藍色水族箱。
於是我開始數落巴哈的平均律:
平而且均。
隔著月色隔著水光隔著心跳
然後我們試著拆解語彙
短句時高時低暴露了簡單的情調
省略掉的翻譯,
嫁了海。
煙火翻上天邊
煙花纏上了火苗又纏上了右手
相機正站在一旁寫腳本:
閃爍的青春、盛開的花、短耳朵的兔子
又或者望向各自的遠方

˙之二 ──三棧溪

在野地中蓄意撞見一條溪流
橫亙過夏天
你是否聽見它清涼的召喚?
於是將隨身物品和衿持卸貨,
擱略在岸邊
腳下就跟著精神了。
幻想擠出幾滴檸檬汁,加到藍綠色的澄澈溪水
嘗起來才有早秋的酸


˙之三 ──崇德

安靜的臥躺,海灣內
極富層次、漸次的藍。飽滿的進階
燻迷了眼
潮不其然漲起來
浪忽之破碎了

所有的形容都要遜色


˙之四 ──太魯閣

速度感通緝山稜線
溫馴的風
走失了音軌。
天成的鬼斧神工是漂亮的詭計
慫恿眼神,一場接一場的出走:
擎天的鑿壁、燕子口沒有燕子、斜曲洞口共有九座
我們選擇開始徒步
沿著蜿蜒山勢開跋,遠離另一邊
處於缺水期的溪河。
走進一甬入眠的山洞
瞳孔在透徹的闃黑裏挖掘不出光脈
安全感因之站不住腳。
盡頭處有瀑布矗立
瀉下來、瀉下來
流入鏡頭

音域相互轉嫁
斷簡的歌行找到了肺


˙之五 ──瑞穗

舉目所及便是一座牧場
柵欄鎖住牛群的同時,
順手關上青草。
鴕鳥奚落的毛為它贏來迴避的眼光
但飽食的它們同等慵懶

我們拉長滯留的時間
平衡千里迢迢
秋日午后
凝止且平緩。


※記2003國慶日連假三天,一場東部出走。
陪在身邊的有:彥志、姿妤、淑玲、和照剴。

離岸


曾經,掌握一朵光圈的明滅
後來花謝容顏
聽見青鳥振翼如離散
的跫音,遠去

乘載光影的蒲公英
不紛飛了
清冷的月光如一則又一則的滴漏
強制打上閃光燈
召喚擴散的風

曾經,也是遼敻的洋面
後來瑟縮成岬岸
乾枯如木堅硬如石

亦步亦趨登陸的
終究是一支傘狀部落
賴以支撐的傘骨像追逐著時尚
一一格守獨立箴言
而職分是身上唯一的斑斕
煽動花粉出嫁

春色盛開的時節
回收捉摸收斂寄予
是磁場相悖嗎?
應答鏤空,沈默的姿態
千絲萬縷……
有一尾蝶,選擇離岸

同床異夢


飄來一朵滯留鋒
佔據我的屋頂
不綻放
也不凋零

就這麼躺了下來
蓋同一張涼被
上頭鐫繡青稚的藻飾
星月光華下
我們同床異夢

舌尖彈奏著午後那一場激情而驟烈的雷雨
思想的微末
催眠了一頭象
又各自側臥
繼續同床
異夢

夢境中抵達
西域及其邊疆
沿途行經絲路、一方綠洲、
和假寐的海市蜃樓。
潦草的沙
陣仗一式排開:
入侵我不如入侵我的文句

之間


標記我們曾經停格的那個水位 ──楊佳嫻〈房間〉

陰雨天的時候去借來一副肩膀
枕躺對於愛的想像的極大值
最後匯聚,流進膠著裏。
你從燥熱的體質轉入幽隱泛著光的濕地
沿岸漫生的蘆葦
將秋水紡織成一長卷緘默的聲調
眼神是微酸的,乃至於不自在的喬裝

一再重複使用的海的意象
摩擦出毛邊之後就退潮了
浪花凍結在
馳騁的懷想和狹促的衿持之間
我們至今仍沒走上去的海角樂園
凝滯在酣醉的天邊
邊陲處開出一朵早熟的花

如果你懂得沈默的術語
咬住下唇而機動而紛落演繹
像核果子一般堅硬的精神答數
如今喊出了新導向
提醒一尾不繫之舟的
原始漂流

我明白


我答:因為生命流域總有匯合口
因為你是斷行的詩句裏竊取而出的
一棵會開花的樹
你的指尖符感
不能覆述的音節
就像我們一同聽過的不知名的調子
那些時常不請自來搔弄我的耳膜的歡愉
這個我明白
如果茉莉已經綻放
清幽的香
對生的葉
用呼吸嗅覺,我明白
嘴角的笑,自然地圈點開來
爬過一床河湄
陽光下迤邐的水澤
溫潤的暖
當我想起你的時候
想起城市的狹甬
如果有人知道
一枚微微感知
一雙眼神如何觸動
這些因此鑽入心頭,惦記
如果知道溪流何時交會


※寫於讀沉花末《你明瞭》之後,作為以相應之回覆詩句。

Thursday, October 20, 2005

天空之城——五月天演唱紀實


20030816 台北市立體育場:海底板塊交會地帶,造陸運動起始點
Goodbye yesterday, say hello to our new Mayday.
極致淋漓的。汗水淋漓、歌唱淋漓、青春淋漓。
兩年前鎖入左胸口的允諾,正游進大片海域
升架起一座天空之城的念力堅毅
雙方約制毋須勞駕僵硬條契
奇蹟吃食信念長大。

藍色螢光海,海波振幅有二: 上下跳躍極盡搖滾本事,左右搖擺抒情軟調
夏夜晚空,蝙蝠採倒吊姿態
那雙臂膀各懸了一圓夜光眼。
就要準備,飛

讀取海洋生成之紀錄片
萬千引頸企盼的魚群是壯碩的人為景觀。
開幕典禮:
手摺紙飛機(往童年玩樂記憶奔跑)、齊聲倒數六十秒(眾人齊心)、發射(衝啊)!
瘋狂節奏符令釋放了妖
一票逾越文明的小魚精
我們散熱散熱
風絲穿針引線,趁隙仰起魚面頰換氣
水母飄的呼吸自由式
透光。

拋捨優雅而氣質的囊袋
原始的鼓譟亢奮難耐
鰓推進動情激素的長號
拉拔而出就是一灌漂亮的中高音
所有的嘶吼和吶喊一次用罄
瘖啞來自裝卸暫時解聘。
我們歌呼歌呼
一支標榜青春不死的合唱團
歡烈而海派。

大海首番舞蹈出場,闊綽的答禮
渾身解數
夢想是白色的充盈的緩緩上升的
璀璨花火催生
一顆蛋的孵化

我們是熱帶魚,而 你們是海



※搖滾前區的魚,四萬分之一。

我正百無聊賴


屋頂還來不及穿雨衣,雨就打了下來
雨水斂起眉尖句讀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冬天的傍晚,用
滴答滴答的機械式嗓音
屋蓋它皺出一臉疙瘩
(我想泡軟的臉皮急需一張神奇的面膜)
套住屋子的水泥衣裳大口大口吃了水
左右手交互擁抱就是一整座濕潤的海洋
透明的雨簾輕輕刷過我家門前一隻落單的麻雀
它遲滯的目光蜷縮在陰晦天色裡,仍不忘躬送著雨

掛在牆上的鐘用它慣常的速度
一秒鐘抽搐一次
我一邊瞇起眼睛企圖挾持電視機裡頭一閃而過的人質
一邊漫不經心地用並不修長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時間脫落的鱗片
讓我的指紋摩擦它的光澤

綿軟身軀陷落棗褐色真皮沙發
長成一株意興闌珊的樹
縮在純羊毛大衣裏的冰冷右手握著一只遙控器
佯裝自己是過站不停的驕傲車掌
奮力撐開右耳用六十七度的仰角喝娛樂八卦壓榨出的廉價糖水
左耳在滑溜過氣象預報台的同時
敏銳地嗅到甫打撈上岸的新鮮海水氣味
(降雨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
冷空氣調戲齒縫的弦
咿咿啞啞拉出一曲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眼皮垂釣睡眠
伸伸懶腰就釣起一個大呵欠,張開空間之大足以塞進三顆鋼琴琴鍵

控制方向盤的右手沒停,風景倏倏飛略而過
突然之間
一首熟悉的、催淚的、詞寫著他離開她的歌曲在MTV站牌下唱著
腐壞的想念因此綁架了車掌
在左心室加速行駛
(驕傲的車掌因而被交通警察開了一張超速的罰單)

Sunday, September 18, 2005

自己的房間


查閱小日記後得知進駐木柵的日期為八月二十三日。那天正式和師大周邊切斷緊密相連的血脈關係,再也不是彼地的寄生者之一了。此番搬遷於我實象徵著一種斷裂,一種生活情境上的斷裂,從此無法繼續高度倚賴那個生活圈所包庇的食衣住行,就算那確實是我花了整整四年才好不容易制定的一套專屬於個人的生活常模。但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搬家當天起了個大早,張羅著未竟的打包事宜,待一切告一段落後,舉目環顧散落在寢室座位周遭的紙箱和林林總總的袋子,視線如三百六十度迴轉的鏡頭一般紆徐帶過,出走的況味竟瀰漫得一室強烈。每回遷徙皆令我躁熱而焦慮至極,尤以此次為最,眼看著洩露出我茂盛物慾的大批衣飾、沈重的文件和書籍、以及琳瑯滿目的雜物阻擋著眼前的出路,心下便不禁一陣滯悶。光憑藉我豐厚的想像力就足以描摩出屆時搬家的現場實況將是多麼折騰人的一檔事兒,恨不得打造一艘諾亞方舟,將此些物件盡皆送上船去,一路順流而下,最終安然而愜意地抵達我的新居處。
遷移的過程中發生了件叫人措手不及的事。原定將協助我進行搬遷工程的姑姑和姑丈臨時因為工作繁忙而抽不開身,獲致此消息的我簡直困頓極了,幸而後來在同學的友情贊助下順利完成此項任務。當我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坐下來歇息的時候,欣慰之餘,也差點被爬滿全身的精疲力竭給顛覆了。
於是,長期客居台北的我,總算有了自己的房間。
搬來已將近月餘,然而其間多數的時日裏我要不是遊走島嶼他方就是鎮日於台北四下奔波,及至夜已深了才又登堂入室。房間格局狹小,但各物件在經過一番重組、排列後,倒也顯現出一股整潔的秩序。左手邊開了一扇窗子,窗外望出去可見連綿的屋簷,拼貼成不規則又僵硬的人造山脈,若是視角往下探些,便可見到一株青翠的龍眼樹,此樹身旁尚並列了一棵不知名的樹種。剛搬過來的那幾天,典型的夏日午後雷陣雨幾乎天天準時向大地報到,並且聲勢驚人,我經常望著那一幕幕的傾盆微微出神。這幾天天氣倒好,每逢午后,燦爛的陽光便一絲一絲緩慢地攀爬入內。
此刻,夏日踟躕,而秋光冉冉,除了空氣悶熱之外,一派靜好。擁有自己的房間此事之實現提醒著我,是否在生活上掀起了任何幽微的變化?就平日生活習癖而言,我就此拋棄了耳機,隨時皆可任樂音傾洩而出;能夠在不侵擾他人的情境下自由地講網路電話了;室內燈的開關與否從此依從我的睡眠時段而定;臨睡前留下一盞暖調子的昏黃桌燈,經常也讓流暢的音色陪伴著我入眠。
除外,分心或注意力渙散再也不具備其他卸責的合理化藉口了,因為沒有人會干擾我,假若不甚專注,那我必定就是那個罪魁禍首。處於此般完整的時空之中,閱讀和書寫的欲望格外被催促著,廣泛的閱讀早已成為每日的例行公事,倒是書寫工程往往被擱置在一旁,情緒熱烈而激昂時不適合書寫,低靡頹廢時亦不適合書寫,像現在這般難得的寧靜純屬意外,因而我得以安分地落坐在電腦螢幕前,讓不得不寫的內在能量推進著我,抽象的思緒和情思遂以文字的形式再現了。
相較於書寫的欲望,食慾反如股票大跌,除非有人陪著,否則多半時候竟連特地換上衣裝,步行至外頭逡尋餐飲的動力都沒有,這實在是大大違逆了我向來的作風,反觀昔日光是構思三餐的著落就得花去不少心思,雖然偶爾也埋怨此事煞為惱人但其間亦充滿了期待的樂趣。況且我的胃自小被不擅長廚藝的媽媽一手撫養長大,早已馴化了,養成不挑食的好習慣。仔細分析一下其實不難找出箇中端倪,一來過往在師大的用餐經驗經常是不循規蹈矩的,三不五時就摒棄米飯麵類等主食,而投奔向各式小吃的懷抱,諸如窩藏大把生菜的香脆可麗餅、內容物可自由排列組合的魯味、一派鬆脆的蔥抓餅加蛋、自創口感的解師傅台式捲、飽滿而美味的鮪魚潤餅捲、或甜膩的車輪餅等等,然而現今指南路上各巷弄間屹立不搖地多半是價位在六、七十元左右的「正餐」,這便與我向來的飲食習性不符。再者,我終究還是無法一個人自在地在外頭用餐,總覺得對比著方圓數尺之內的熱絡,獨自一人啖食著的身影填上了太多落寞的成份,那也許祇是我過份在意他者的目光而逕自套攏於自身的假想,但就是怎麼也擺脫不掉。儘管愈是長大,隨著求學階段的演變,對於時間的主控權更大了,愈是明白獨身方是生活之常態,但隻身在外用餐而依舊怡然自得的能耐仍是尚待演練與修習的。
猶記得在搬至木柵前夕,耳聞此地乃一美食地獄之謠傳,還特地買了一盒全麥蘇打餅乾和三碗泡麵,想說飢餓的時候得以充飢,而且儲備糧食的作法也帶給我一定程度的安全感,特別是在不熟稔的環境下。於今想來倒覺得那作為稍嫌過份未雨綢繆了。(目前蘇打餅乾啃掉了一半,而泡麵僅在日前的颱風時日中吃掉一碗。)這房間最讓我困擾之處莫過於強行霸佔住天花板上頭的螞蟻大軍了,它們早在我遷入之前就搶先攻城掠地,簡直是鳩佔鵲巢嘛,可惡極了。無奈我事前不察,如今要再搬出談何容易,只能消極地祈禱冬天的到來,屆時那票聲勢浩大的螞蟻軍團冬眠去了,我才能暫時贖回我安穩的居住空間。如今房內不得不刻意保持清潔,深怕一有任何食物的蹤跡便即刻召喚來一票味覺靈敏的螞蟻,基於此,自然不敢帶食物回家作客。
日光又偏移了些,時候再晚一點,附近人家的飯菜香就會飄逸上來了。

Saturday, September 17, 2005

告白



那是四月天裡的一場尋常送別,當時天脈十分隆重地灰撲著,將雨未雨。
母親載我至車站,敢赴上午十點多的一班莒光號回台北。她仍像從前那樣,著急地代我張望著時鐘的註腳,深怕我錯過了班次。而我卻每每因著母親劑量過重的焦慮而皺起眉頭,甚至微略嫌膩母親那躁熱的體質連帶抽扯住我情緒的波動。
「我回到台北之後再打電話回家喔。」我總是如此向母親允諾,在我走進剪票口之前。然而,好幾次的經驗都是我一回到寢室就忘記要撥通電話,反而是讓母親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其實明瞭兒女一席簡約的平安證明就是母親內心所希冀的了。
站在熟悉的第一月台,靜止的地面上,我找不到東方天際的溫煦光芒將我的身軀投映出的一尾細長的魚,惘惘天色使然。此時小鎮是美好的恬靜而緘默,軌道再過去的那一片水田裡,蜷著青嫩的秧苗,偶爾還可以瞥見鷺鷥修長的亮白色身型。沒過多久,車身平快地行駛入站,我核對車廂無誤之後便款著行李登上。隨即從背袋中拿出隨身聽來,耳機親狎地勾搭住如彎貝的耳骨。我依偎著窗子上的模稜鏡像,輕度的偷窺症候於是蠕蠕竄爬。



車行平穩的移動之間,時空頓然抽換了絕對座標。
同樣是不見晴朗的天候,雨絲雖然嘗試寫歌,音階卻沿途掉了。週末的午后,我獨自去參加台北電影節的一場放映會,接連播放九部入圍本屆主題獎的短片。
致使我一陣哽咽難耐的是由蕭紫菡初次執導的紀錄片《審判日》。
片頭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因為其略顯粗糙的文字敘述而不對此片抱持多大寄望,以為這是一部涉及宗教體例的感化式宣導片。實則不然,《審判日》是在一個女兒長久的內在壓抑和謊言欺瞞之後,決定透過攝影機為父親打造一部紀錄片的發想而發跡的。
女兒繼續說謊,意欲使得父親親口向她道歉。
將自己的面孔藏在攝影機背後,蕭紫菡才得以衍生出那份直視父親眼睛的勇氣,一直以來,在面對父親時她是抗拒的、畏縮的,直至紀錄片開始拍攝之後,她和父親的牽繫才因為雙方的坦然告白而探索出新出路。
每每她憶及修習舞蹈過程中橫亙的種種阻撓時,父親作為攔阻者的形象便隨即縱身而出,抑制、赫阻她幻想化身成為一名活躍於舞台上的優雅舞者的決心。追求理想的執著和父親管束形成一種強烈的對立,以致於後來,她習於隱瞞、撒謊,為了迴避和父親的正面衝突。
紀錄片的拍攝進度進行到一定階段時,她總算向父親坦承兩個月前便已離職一事,她父親舒緩的一句問話:「妳之所以作這樣一個決定確實是經過長久的思慮和考量嗎?」揭示了他們緊張的父女關係已然出現轉折,父親不那麼強悍了,開始站在女兒的角度試圖理解她的堅持。
然而蕭紫菡數度感知到因追尋理想所演繹出的負面情緒,諸如罪惡感、自我厭惡等等自我控訴,在缺乏家人支持的情態下,她終究是沒辦法大膽去追的,多數的人都希望能夠得到摯愛的肯定和應許,這也是為什麼她會將責任全數推託到父親身上的原因。
由於片子的情境極端貼近我當下的心境,我才得以如此順遂地進入敘述的核心,在幽微的父女關愛脈絡之中不住掉淚吧。
影片播映完畢之後,開放給現場觀眾提問的機會,先有幾個往返的問答打開了導演和觀眾的互動,隨後我亦舉手發言:「我想請問《審判日》的導演,片中妳試圖處理了妳和父親之間長期以來的拉扯,甚至是對立的狀態,那麼在這樣的關係中妳母親扮演了怎麼樣的一個角色?」


而當時距離我和母親的爭執不過一個禮拜……
那次返家除了頭一次踐履公民之投票權利外,無非是要和母親商榷我打算上補習班,報考新聞所一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我和母親進行了一場不平和的溝通,也許其言辭之尖銳稱得上是爭辯了吧。交鋒至後段,我且因為母親再度搬出親鄰之中現職教師的人物以為舉證,企圖藉此說服我,慫恿我信服地步上她認為順遂的道路,我著實受不了她一而再地將我和他者等同相較,因此跑上樓將自己關在房間內,委屈地哭了起來。
特別是在那當下,我突然十分清明地理知到所謂「自我」這個概念的成形,已然在我底心鑄下一處穩固的席位,自我意識督促著我的思考意志站出來替自己辯護,求知慾更是急遽地竄逃出來,試圖公開陳說一場最偉大同時也是最私心的表述。
誠如朱天文在長篇小說《荒人手記》得獎感言中所言,我之所以對於轉離現今處境如此堅毅亦是基於一番「奢靡的實踐」,我冀望母親能夠在我一番剴切的陳情之中,深入其女之本我慾望的核心,此堅決實則涉及了繼曖昧的自我探索之後衷心企求的自我墾殖和實現。同時,我必須成為一名主動的實踐者,而非由他人左右甚或主導我的自由意志。
即便母親似乎始終穿不透的疑慮是:為何我寧可放棄長輩特意為我安排好的無坡無險的路徑,而執意邁向不可測的未知,沒有職位的保障更難保有穩定的經濟收入作為後盾?於此,我予以自信且肯定的回應,至少在不可知當中是隱匿有其他可能性的啊,我還青春勃發,我尚能膽大揮霍流動的本色,不願意這麼早就被註定在一個他詡的命運節點上。特別在我奮力開發自我可塑性的這段實驗期,是非常需要家人給我嘗試的勇氣的,唯有在此前提之下,我才能全然迸發挑戰自我能量的熱力。
軟硬兼施所換取而來的收場:「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最終母親是如此向我妥協的。「這次可不能再出爾反爾囉。」我只差沒和母親打勾勾作為某種心理上的約束了。
對不起,為了我的一意孤行和孤注一擲。
如果替家人帶來任何負擔和困擾。


像這次一般情節嚴重的衝突只是偶發事件,習日我和母親之間其實是寡於言談的,除卻常態的話語往來之外,我們極少觸及彼此魂靈上的信仰,也因此那一遭情感經驗的正面互動如今才鮮明地印刻於我們共同經歷的軸心。記得幽漫長假裡的某日,我和母親相偕去了距離家裡不遠的港區藝術館一趟。
我們順著規劃的動線移走,行經張貼有各式展訊海報的透明櫥窗時,我提及赴笈台北的兩年多以來,我常喜歡揀選個恣意的週末上北美館參觀一事。我想母親對於我的大學生活大抵勾勒不了太清楚的輪廓線,我的生活作息透過半個島嶼的從中作梗,到她那邊訊息早就模糊了、磨損了。最直接的鏈節大概來自於我並未盡數擺脫對母親的依賴,至今,在關鍵性的時日裡,仍仰賴母親這只人工鬧鐘。在她以為,壅塞的城市是一座讓我作息顛倒的盆地,我想若非置身其中,她斷然不能體會其步調之張揚是會推迫著人不住前行的。我也盼望能為自己尋找一更為平穩的律動。
一面參覽,我猶兀自揣想著,平日當我也歸諸台北的時候,母親是怎生排遣一室映落的日光?若是我,那必是十分輕易即可打發的,只消一本書在手心我就可以消磨掉一整個白晝悠悠,窩居的時光於我向來被視為純粹而坦然的放空。然母親卻並非如此,她始終未能夠真正放開家計這些外在環境所加諸在一名母親身上的責任枷鎖,即便鎮日的心理擾攘也於事無補。開口鼓勵母親可重新考慮報名國畫班,她向來對此感到興趣。我真希望母親能善用瑣細的時間,致力於開發內在潛藏的可能性和曾經被掩覆的創作力。
繼之又聊到婚姻和情愛細節。母親的觀念較之我以為的要來的先進而開放,她談到離婚率的高漲如同不可限量的水潮災難般地漫漶,這是男女的身長試圖調到平等之後所衍生的副作用之一,兩性為了家計皆外出覓職,待在辦公室和同事共事的時間累積起來恐怕要壓倒性的勝過和另一半的相處。雙方又免不了生活上的口角。
我說性別文學的課堂上老師也向我們提過這個課題,母親緊接著問我老師是男是女,彷彿這個答案在她足以作為一把標誌的尺。當時安分地坐在底下的我還在心底慨然地駁斥老師對於情愛的看法。他無奈地表示愛情在婚姻裡頭終將來至的變形,長期扭曲、壓榨過後的情感已經退化成平板的親情,不復留於愛情純粹的層次。然而我以為那樣的相互才是亙久的愛情,是更長遠而綿密的一種陪伴方式。
反觀父母親那一代的婚姻,在世俗的約制之下經常僅憑一記單薄的媒妁之言便籠統地決定了婚嫁,雙方像是蒼茫大海裡隨機打撈上來的兩尾魚,婚配的先決條件是媒人那三吋不爛之舌的慫恿和家族長輩的核許,反倒是當事人的意願穿過漁撈網孔而去,逸入洋沫。然而相對於現今,當時的婚姻關係卻表現出強悍的牢靠和穩固,不是嗎?撇開自由一律不談,他們格守一紙婚約的法律約束性,站在一夫一妻制圍起的土牆內就這麼一生一世下去了。白髮夫妻微微顫抖著牽執起紋滿美麗折皺的雙手,言語至此已然沒有必要了。
至於晚後的世代,自我隨著眼界的開發成正比在體內不斷膨脹,以為情愛的流動性足以作為光正的藉口,擊退上一輩的忠心一專。離婚不過是一道簡單的手續。既然有入口那麼必然相對地存在著出口,那是權宜性的問題。心意為上。
老實說,最近我想過說不定將來跨出婚姻常軌的那個人會是我,而不是丈夫。也許我們都免不了外界的誘惑,也許我們已經尾隨這個世代的思潮不再對一紙婚約有著那麼樣隆厚的重視。也只是自己胡亂的思維出軌罷了。我極渴慕得以擁有一輩子的愛情,而我或許也相信我終將得到。


相較於對於情愛亙遠綿長的觀感,反察生命情態流動的底層中,我卻是慾望飛翔的,早在命名儀式宣告成立的那一刻,便被冠冕的力量,由燕子所領銜的一捲廣闊的行旅版圖。衝突的引燃點往往歸咎於我執拗的性根子,總是執意遵照自身擬定的方位走,絲毫不顧忌莽撞前進的當下是否急切地忘了回頭。
於是母親擔當了這麼一個提醒的身份。
她對我的愛表現在小心翼翼的割讓上,一步一步妥協、退讓,一點一滴將主權交遞於我。母親企盼我飛到一個日光大方垂青,繽紛瑰麗的花園,攀採屬於自己的蜜釀,爾後我將用自身的力量躍至一個更甜美,在雙親高度之上的位置,修築一處牢穩的巢穴,好安然棲身。同時母親也不忘叮囑,切勿悶著頭顱一意奢望置高點,而忘卻始終佇立在我身後的人們。不會的,你們永遠是繫住我以致不顛覆的根。
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我看到一道思想的裂隙,卻用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瑣碎共生體縫起,儘管接縫處並不如想像中的完美。 沛然的能量在他們的辛勤背後,源源不絕供應我所擁有的豐厚。
我都懂得。
只是,我們往往把愛留給沈默……


列車切入漆闇不見天光的城市暗部,猶自前行,下一站就是台北了。相對於母親彰顯的關切,我溫吞卻鑿痕甚深的愛,還藏埋在左胸口袋。
(完稿於2004年4月12日)

Sunday, September 11, 2005

我在台北


十九到二十二歲這段璀璨的青春裏,我的最美好以及最傷感幾乎全數發生在台北這座城市底了。假如有條透明的時光之河流沿途記載著我的大學生活,那麼此私密流域必然經過諸多轉折,以及歧道。
儘管萬物再幻化,周邊的人物如何周轉,愛始終是最虔誠的信仰。
城市大多時候紛擾至極,移動的「人群」恆常躍升成為故事中的要角。即便兩個多禮拜前方遷徙至木柵,此地群山毫不費力地佔領了我的目光,然而我的精神仍舊往往眷戀著身邊人們的步伐、眼神、與談吐。目前流經身旁的人們於我尚陌生地緊,遂期待起開學日的到來,就要創造一個穩固的生活圈及其歸屬,而後我將在此一難得的舞台上,演出另一齣劇碼。
無從斷言究竟喜歡這座城市多些,或是倦怠多些。也許沒有所謂的倦怠,不過是偶爾也渴望能夠脫離城市的航道。事實上,我依賴它甚深,以致於幾年下來家鄉異化成為異鄉,彷彿一座幽隱的堡壘,屹立在遠方。這趟返家媽媽甚至感嘆地說道:「早知道就不要將妳命名為『燕』了,瞧妳飛得老遠。」不只是遠,我還冀望飛上一定的高度。
這兩天皆晚歸,回返住處時已屆十一、二點,馬路都睡了,剩下夾道的路燈盡責地醒著。就像今晚,步下公車後勇氣地走入一片滂沱,風是斜的。稍早之前結束在紅樓劇場的前台志工服務,摸索著步行至重慶南路上搭乘公車,雨夜,連市中心都顯得蕭瑟極了,幸而冬天尚未造訪。等待的時分裏,路燈刮得雨之簾幕一片迷離,局部景致倒像王家衛《花樣年華》中的場景再現,同樣是大雨肆虐的夜間,周慕雲(梁朝偉飾)藉機向蘇麗珍(張曼玉飾)表白,傾訴這場壓抑已久的不倫情愫。當時街頭轉角的一盞孤燈冷調地輝映著,女方身後一堵厚實的牆宛如緘默而強悍的抵擋。氣勢磅礡的雨水彰顯得情慾分外激烈,一派坦蕩蕩、了無遮掩,情感內在卻多所折衝。
吳易叡〈人在台北〉一文中提及的場域就像一顆又一顆的棋子,它們座落於台北盆地,由點串成了線,繼之成為一無限延展的平面,構成一座城市的面貌。同時,這些棋子也透露出一個人物的性格,一個人的出沒地點往往能反映出他的生活樣態,恰巧上述的棋子多數亦為我平日所執握的。
台北101之於我,是象徵資本主義最頂尖的風景,有人說那陽具般的外殼突顯的是權力之競逐。它外掛在地表之上,在我生活中所佔據的地位充其量是一只高聳的指南針,儘管我的視線經常捕捉它,卻不瞻仰它。猶記得今年盛夏爸媽特地北上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當他們遠遠地目睹台北101時對我說道:「這就是台北101啊……。」此乃傳媒一再供奉的龐然巨物首次親自踏入他們的視網膜,看來似乎沒造成多大的震撼,誰叫它的影像已太過氾濫,不過或許近身台北101之際,仍會興起一股巍峨之感吧。
至於誠品書店則成功地被營造成為一個極布爾喬亞的場域,身處其中與其說是在瀏覽、展閱架上書目,倒不如說是消費那空間、那優雅的氛圍要來得適切。假若踏進誠品,特別是敦南誠品,我的目光多數時候必定流連在人的身上,悄然注視著橙黃光暈籠罩下一張又一張專注的面孔,其臉部線條如絲綢一般柔軟,各自浸泡在書籍的染缸中,使得心靈煥發而嶄新。閱讀人類正如同閱讀一部繽紛的色彩學。往常基於地利之便,我慣常出沒的書店其實是師大路上的政大書城,偶爾也去地狹人稠的水準書局晃蕩一番,相較於誠品,上述兩間書局的格局與內部裝潢雖不若誠品來得精緻而富品味,卻益發流露出一股常民的況味,無論大家是懷抱著何種目的、尋找何種書刊而來,或許整體空間規劃窄仄了些,環境嘈雜了些,總歸是少了那麼些拘束的啊,用不著輕聲躡著腳步,更不會無端升起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有的僅是對於書籍那份純粹的愛,甚至可以用迷戀二字來形容。
是的,我在台北。現在特別想敘述的是吳易叡也同樣提及的大安森林公園,它絕對是我最心儀的散步場地。一缽寶藍色的夜幕成就了保護色,置身永遠分不清東西南北的群木之中,選擇讓方向感聽直覺的話,每次意識到又迷路了就逡尋路標以及園區地圖。散步的當下,身邊幾乎總有人陪著,少數例外的那一兩次是梗在直要以為自己熬不過的關口,方選擇獨身。不會忘記曾經有愛情在裡邊發酵,不會忘記女孩兒們一同在星空廣場下旁若無人滴滴答答地哼唱,不會忘記和社團朋友一道佔領鞦韆奮力使出全身的孩子氣,不會忘記那年耶誕時節和動物園小班隨性席地而坐接著就是輕快地談吐,不會忘記露天音樂臺上胡德夫率真的歌喉與流動的琴鍵,還有身畔那陌生卻熱情的原住民朋友拉了我的手隨即舞動起來,不會忘記今年盛夏她說還記得同樣的場景:露天音樂臺、籐木長椅、柔軟的星夜和月光。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心口上揹負深沈傷口的女孩,悲弱且善感。如今見到的我卻是一個因著訴說自身的定位以及明亮的未來而神采奕奕的女生。(我在適切的位置上發著光。)不會忘記那些熱帶魚一般悠遊而耀眼的對談,關乎青春,關乎情愛,關乎理想,關乎未來,關乎我的過於敏感。
而今,我仍在台北,並且要更自由、自在且自信地生活著。
■ 延伸閱讀
吳易叡〈人在台北〉http://blog.yam.com/metamorphosis/archives/219023.html

Wednesday, August 10, 2005

一座被上蒼遺忘的家園——樂生療養院


距離朋友邀約我一同前往樂生療養院參與由青年樂生聯盟所發起的「守護樂生捍衛家園」之社運以來,盛夏的時序已然又往前拓進了半把個月,卻遲至現今,我方沈緩地追溯起當時的身歷其境所帶給我的震懾,以及再深沈不過的荒蕪感。身為一名初來乍到的外來者,我的心緒其實夾藏著些微侷促、不安,甚至是惶恐,這些情緒乃源自於即將面對一種未知的情境、可預見的殘缺及其所造成的數百條生命的斷裂。面對本是一道難題,特別是內在敏感如我,如何坦然而自在地正視、面對他者不堪的生命境遇,更是我不斷在學習的課題。
那是一個日光燦亮的夏天,我們接連轉乘了兩班公車,才順利抵達位於新莊與桃園龜山交界之迴龍地區的樂生療養院,彷彿誤闖入一塊遺世獨立而邊陲的領地,本屬乏人問津的衰頹場域卻因捷運周邊設施即將於此動工,政府及建商的動作頻仍,院方遊說不斷,數百名院民對於即將被強迫遷離療養院舊址,搬至新醫療大樓的處遇感到不平,遂有青年樂生聯盟主動發起「守護樂生‧全民進駐」的活動,企圖以具體行動捍衛院民的基本人權。
資本主義掛帥的社會環境中,當經濟效益擦撞上了可貴的人權,孰輕孰重孰先孰後的課題便考驗著國家機器的人道關懷,對所有形態的生命是否皆能一視同仁,予以合法且合理的保障,然而我們卻看見,罔顧人權的作法鬆動了不甚穩固的民主結構,脆弱了民主體質。作為弱勢中的弱勢,眼看他們的抗爭力道微渺至此,當前似乎唯有憑藉一批青年人的高聲疾呼,喚起世人的關注,並積極採取護援的行動,招募一梯又一梯志工協助重整家園、召開公聽會、藉由媒體發聲等等手段,以踐履爭取院民權益的初衷。
首次站在所謂社會運動的第一線上,深入現場,此次的參與自然引發我內心層層的波動。當天,我們隨同其他幾位成員,針對上百位院民是否應允遷移至新大樓的意願進行調查,並詢問其願意或不願意的理由,多半院民皆表示不願遷離,秉持的理由不外乎已定居於樂生療養院長達四、五十年之久,早已熟稔此居住空間及周遭環境,平日或待在室內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或騎乘電動代步車至戶外,依偎著濃密的樹蔭和其他院民閒話家常,長久以來,他們早已鍛鍊出一套自給自足的生活常模。至於那些表示願意搬遷至新醫療大樓的院民們,則是基於新大樓擁有較舒適的居住品質與完善的生活照護,然他們似乎也忽略了一點,即新醫療大樓高達八層樓的設計,並未切實營造一無障礙空間,故無論就其日常出入或緊急危難發生時的逃生系統而言,皆可能對院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
口頭調查訪問的過程中,我親眼目睹一道道殘缺,在他們的肉身留下鮮明的註記,站在「美」的對岸,挑戰俗世賦予美的定義及其標準。光天化日之下,那幾乎是靜止的時空,夏季赤焰焰的光線自樹稍篩落,細細點點,像古生物的足跡一般點綴著陸面。而一切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漫長的過渡期,失去了激情,也退出了競賽,唯有生命中永遠不止息的長跑,倚靠著一輛電動代步車,狀似輕快且無拘地奔馳著,一一攜帶他們傷殘的軀幹以及或寥落或知天命的心靈穿梭在這一座長久以來被上蒼遺忘的家園。是家也不是家,是樂園也不是樂園。不知怎地,我似乎始終難以釋懷此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在此之前,我對於此次抗爭行動僅知有限,而今,已能知悉事件大致的發展梗概:樂生療養院成立於一九三0年,時為日治時期,由台灣總督府創辦設立,為台灣第一處、也是現今僅存唯一公立癩病(俗稱:痲瘋病,後改稱「韓森病」)防治醫院。當時,日本在台灣的殖民政府視癩病為絕症且具傳染性,竟在漠視人權的情況之下,設置終生隔離的療養院,強制收容這些癩病患者。即便戰後隨著藥物的發明,民國四十一年樂生療養院開始引進當時國際上所使用之痲瘋效藥「滴滴實」(Diamino-Diphenyl-Sulfone,DDS),開啟癩病得以根治之可能性,然社會大眾長期對於痲瘋病患的污名化和莫大恐懼,使得絕大多數人仍難以重返一般世俗的生活,他們徘徊於社會體制之外,投訴無門,遂於樂生療養院久居,過著幾近與世隔絕的日子。直至政府大力推動捷運新莊機廠之興建計畫,始掀起社會對於仍居住在樂生療養院的三百多位院民的另一波關注,該計畫擬定將原院舍全部剷平,由污水處理廠、變電所及廢棄物堆置場所取代,而原先定居於樂生療養院的院民則悉數遷往高達八層樓高的新建醫療大樓。基於醫療人權、文資保存、生態保育等層面的考量,此波進駐樂生、反迫遷的社會運動確實有其正當性及必要性,其訴求不僅在於維護院民的權益,更希望促使公眾重新審視人權之義理,並進一步反思究竟是在什麼特定歷史社會脈絡下所制訂的謬誤政策,造成無法挽救的迫害,今後又該如何防止此類錯誤政策再次實施。
■ 延伸閱讀
樂生院人間寫實 http://blog.yam.com/losheng
中時電子報——樂生專輯http://forums.chinatimes.com/report/losheng/htm/main.htm
台灣人權促進會 http://www.tahr.org.tw/

Monday, August 08, 2005

粲然的邂逅,然後呢?


你感冒了,感冒的第五天,持續呈現萎靡而昏沈的狀態,遂幽幽然地,假想起粲然的邂逅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或是某些徵候。
是否離散乃是生命中之常態?二 00五年的夏天,你秉持著果敢的信念,積極地投入公共事務的奮鬥隊伍之中,少女情懷的遐思退位了,成為一種骨子內隱性的質素,即便那也許僅是一場偽裝和壓抑,因為有些基調,甚為篤定,堅持霸佔住心房的特定角落。為什麼談到離散呢?此刻你的反射動作自然是買通記憶的門房,讓你得以毫無阻礙地通過層層關卡,來到儲藏短期記憶的倉庫,一一搜尋,不難發現近期遭逢的人事物如同一座座獨立的小島,各自羅列在一片巨大的海洋之上,時而冥冥中相互牽引、勾動,時而彼此流放至他方,逡尋不相瓜葛的海域。因而,形成以下兩造現象:洋面有時在日光臨幸下,波濤滾滾,發射出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芒,強烈地撼動著青春的魂靈,你直要以為各座小小島嶼的糾結和糾纏足以凝煉成一座浩瀚之廣島,如創世記之魄力,開展、綿延出一片無垠的時空。然,另一情狀則顯得陰沈許多,空間的錯隔一再提醒著你,以致於你幾乎感應不到其他叢爾小島的脈動及其氣息,彷彿每個人皆不停歇地拓展著屬於自己的領空,自由得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各奔前程。直到你們重又匯聚,方破解離散之必然,但這也僅止於難得的片刻罷了。
絕大多數的時間進程裡,你倚賴著澎湃的幻想力,暗自揣度他者的生活情態,或如一首宏觀的史詩,或如一枚斑斕的燕尾蝶,或如一季輝煌的夏天,或如一杯食之無味的白開水,或如一間遭人遺棄的空屋,諸如此類的猜想在你腦內旋轉著,像蒙太奇一般頻頻淡入又淡出,畫面的跳接本身似是而非,並不遵循古老的邏輯。你想像在那群英聚集的場合中,率先舉手提問的年輕女孩,以不卑不亢的口吻帶出條理井然的思緒,理念的青鳥是不是奔載著她,又更往理想的終站前進一步了?你想像朦朧月光下的促膝常談,好些人發抒其心志、坦承其悲懦的情懷、或者情真意切地淺談幾天共處下來的收穫和感觸,迄今,他們是不是還惦記著當初的悸動?你想像某團隊中暗戀的大男生,穿著一身隨性的家居服,新生的鬍渣潦倒又性格地攻佔了他的下巴,此時此刻,正在城市彼端透過數據機,一聲不響地登入MSN,現身在你的好友名單上,卻不一定跟你擁有心電感應。因而你祈求上蒼施捨一道魔法,使你得以化身為透明的小精靈,飛遁入他那迷宮般的心扉,於百轉千迴的廊道之間探測其真正的心意。
緊接著,你當然要追問:然後呢?除卻無謂的臆測之外,你們可能發展出一套完整的體系嗎?這或可作為其中一個面向的思索:粲然的邂逅實則構連著一場又一場崇高的夢,你是夢的主導,心頭晴朗的天候裏,你願意相信,夢不只是夢。

Tuesday, July 26, 2005

南青副作用


不可諱言地,居留台北的這四年間,儲備了相當的養分,毫無意外地日後亦將會如此繼續積累下去。繁複的節理與豐厚的岩脈之造就,乃是一條緩慢的路程。

一直以為,這座盆地,素以文化之都著稱,它勢必成為我這一輩子徘徊不去的場域,我熟悉它極端的氣候,要不連日霪雨霏霏,促銷著刺骨的寒意,要不夏日炎炎,撇除高傲的氣溫不談,其實燦爛的陽光自有一番可供歌詠的晴好,就像現在,一個理想的七月午后。台北作為一座台灣首要的城市,毋寧叢聚了各界資源,人才亦四方八荒地湧渡了進來,人種雜出,光是人類性格的樣態之拼貼就有上百萬種相異的組合。

我的其中一半體質恰好是喜歡親近人群的,另一半則欲望獨處。於是,我從不得不的冷眼旁觀,旁觀都市人口倉促的腳程、經常漠然的神情和冷淡的語調,到接納捷運車廂內一道意外的摩擦、感觸於公車上人們偶爾的讓座舉動,換上一副正向的目光,世界遂和善而可愛了起來。

然而,長期滯留於大都會中的漫遊者,其氣味其調性仍舊是傾向孤絕的,歸咎起來也許是出自自我保護的心理(偏這又和時下年輕人樂於在虛擬的網路介面上自我揭露的舉止唱了反調),無論是師長的殷切叮囑或媒體的百般警告,無不在在逼迫人們時刻皆得留意自身安危,故心防之建制具有其正當性與合理性。但我以為這一切都可以被抵銷的,只因台北豐沛的文化資產成功地收服了我。

於是,一步一印地,我擴充著專屬於我的行旅版圖,像名優雅的拓荒者,劍及履及,開挖城市地層中珍貴的資源,主動探勘創意產業包裝下的文化質素。又像一名虔誠的朝聖徒,身影慣常出沒的地點無非書店、北美館、紅樓劇場、當代藝術館等藝文場所,穿梭在一場又一場的講座和研討會之間,若是手頭不緊的情況下便得以奔赴形形色色的電影節,包養或春麗或隱晦的夢,當意欲鬆脫主流體制內的音樂時就向所謂的地下樂團靠攏。當然,流淌著物慾之血液的我亦不可免俗地走入盛裝的百貨公司,任資本主義的炫目符碼沖刷著視覺神經,騷動著購物的欲求。常見的狀況是,我黯然思肘該如何與被撩撥起的物慾抗衡,經常是兵敗如山倒,但也偶爾打場不甚漂亮的勝仗。

一直以為日子合該這麼過下去的,浸淫在文學、藝術、以及學術巨塔之中,然而就在歷經南青營四天三夜的洗禮,扎實而草根地實地參訪與會談過後,我才又重新審視起這道橫隔在城市之中、人際之間隱形的關卡,一道原以為可以被忽視的關卡。那是由厚實的文化和在地意識所形構而成的認同感,顯而易見地暴露在中鋼工作人員的語氣中、口沫橫飛地述說著高雄港發展歷史及其不滅地位的老船長口中、新春如意兩位大姊勇為且創新地籌辦黑鮪魚文化祭的構想裏、原住民部落獻身於手工藝術品之產製上、原住民及客家族群盛情為我們烹煮的風味餐、美濃反水庫運動支持者的愛鄉情懷、鍾理和的文學創作中所栽植的國族認同、台南人發揚小吃藝術的熱誠、以及當我們至七股潟湖乘坐竹筏,挾持著落日餘暉一道野遊,那健朗大伯精湛的生態解說中。
究竟是什麼力量暗地裏牽扯著內在的動容?是土地的召喚嗎?是地方人士流露著之於家鄉的眷戀嗎?噢,那雙炯炯的目光及熱切的口吻啊。是某個意外的旅程所啟動的契機吧,慫恿我的雙足臨幸島嶼南方的各個角落,貼近其風俗。讓我有機會登上渡輪,用開放的感官去體驗爛漫的海洋風情,鹹濕的氣味、浪花朵朵襲擊船身所發出的聲響、壯碩的貨櫃堆砌而成的海上迷宮,佐以老船長講述高雄港之歷史及其不容替代的地位時所掀起的海派與熱烈情操,其高亢的嗓門迴響在夜空之中,直要煽動星夜一同激昂。好些人佇立船邊,迎著風,深情凝望著迷離的燈光,興許正想像著永恆呢。城市的水岸哪,豢養迷人的詩意。也讓我有機會暫且擱置書本和種種以文字再現的知識,在一頭日光巨獸的熾烈凝視下,踅行於千迴百轉的安平巷弄,經由當地文化古蹟導覽解說發展協會專員的詳盡導覽,深度地追索一座古城幽微的身世。

島嶼南方的地景上方,座落著這許多滿溢真誠、坦率、友善的人們,他們真切的情操打動了我,諸般美好的第一類接觸進一步誘導我去釐清人倫的價值、人類和文化的共構關係,我想之於土地的情懷必須立基於懇切的生命態度上,方可撼動他者,懂得尊重、包容並進而肯認與我族相異的文化,甚至就像那位樂天知命的原住民藝術工作者所言,他們所企求的無非是「尊嚴」二字罷了。

正如南方青年營所標榜的檸檬精神一般,我們是清新而強韌的檸檬,微微散發的香氣是對各族群各文化的敬重以及對這片土地的關懷。

Sunday, July 24, 2005

親密書——致我最親愛的南方十字軍


致我最親愛的南方十字軍:

距離向你們以及島嶼南方告別已有一個星期了,重又回返台北盆地,步入向來的生活常軌,然而心中經常蠢蠢欲動著,關於青春及其理念、信仰。我們的種子將撒落何方,發芽、並且開枝散葉,理想的脈絡與枝節又該如何接續起來呢?

營隊的第一天清晨,我在甩不去的疲憊與迷糊之中睡遲了,仍力持鎮定地搭上客運,投奔南方,公路上行經開闊的鄉野,豔日之下只見一股草莽的氣息穿越野地而來,下交流道後開展而出的是另一番景致,單就城市景觀而言,高雄擁有更為遼敻的空間,得以孕育其獨特的海洋文化。自小便親近海,於是乎海洋的意象總在身邊翻轉著,掀起了陣陣青春浪花與洶湧。

然而時間的迫切性押解著我,蟻螻似的焦急在一通又一通確認的來電中,延燒開來,再也無法平心靜氣地觀望窗外流動的饗宴。憑藉著陌路人善意的指引,獨自搭上計程車,蒞臨中鋼總部。未久,南青營的工作伙伴駛來車輛接濟落單的我,其抖擻的鮮黃色形影劃入我的眼際。

後來我們的遭逢便揭序了。在中鋼的簡報室入口,提著一袋行囊的我悄然地融入你們的隊伍,這是我們第一次照面。首次的座談中,眾人踴躍的提問如同閃光燈一般,在耳畔閃爍著,此刻,我體內的細胞彷彿被喚醒了似的,感受到青年的積極與熱切乘浪而來,正面呼應與談人的報告,議題本身拓及傳統產業的創新和前景,多角化經營乃中鋼正在鑿發的一道出口。爾後在中鋼廠區的實地參訪過程中,經由工作人員的講解,更進一步地了解其產業的利基與未來走向,而解說者語氣裏難抑的激情正是企業認同的最佳印證。

第一時間內,我即體認到作為七年級前中段生的我們,正大光明地撕毀了草莓族的標籤,理直氣壯地擺脫籠統分類之、概括之的枷鎖。

接下來營隊所擬定的參訪行程節奏緊湊地,一波一波躍上了岸頭。隨著日常密集而細微的互動,我們漸次打破了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客套和生疏。圍坐同一張餐桌,並且集體高呼整齊而嘹亮的開飯口令,十雙筷子就在眼前張牙舞爪,我們勤快地覓食著,像一群饜足的雀鳥。飯後的收拾工作也不容馬虎,顯示這是一個常規良好的團隊。除外,零星的交談充斥著日常,對話皆成了線索,我們一面學習著解碼,解開對方的暗碼。實地參訪過程中,也試著陳述各自的見解,深化觀點,實踐著此次營隊的宗旨。

都還記得嗎,南方十字軍的最後一夜,我們霸佔住偌大廣場的中央,兜攏成一個完好的圈子,各自捧著餐盒,嬉鬧之間亦企圖細數彼此的身世和感懷,就這麼遺忘了連日來的奔波、汗漬與塵埃。暗夜的信任遊戲中,牽起了左右兩旁的手,我不斷叮嚀自己,可別好奇地睜開眼啊,得盡情享受同一陣線的提攜才是,遂膽小地探問著:前方的道路是否順遂、平坦?即將步上看不見的階梯了嗎?是不是闖入草原了?爾後我們重又歸位,廣場上剩下的時光盡皆耽溺於感性中了,燭火連綿成了一片暖暖燈海,營歌悠悠響起:南方有片公園/離你並不遙遠/旅程的起點/在你心裡面/南方有片海洋/包容你的想像/讓愛揚起帆/心就能啟航/追尋你的夢想/我會給你力量/有福一起享/有難我們一起扛……。

那一夜,我們少壯而青盛的靈魂,一路披星戴月,戰戰兢兢地守著分秒的流逝,齊一心志為了隔天清早的南方觀點發表而力持清醒,彼此的理念在那一時空中交互激盪,凌晨三點左右,我們決定將觀點聚焦在認同之建構上,並以社區總體營造為例,納入各觀點的具體實例以及其他可行性面向,藉由此一主軸將三天來的參訪架構起來。那一夜,我出奇地精神著,為眾人勇於發聲而動容、為眾人所共同秉持的信念而動容、為眾人合作無間的團隊默契而動容。清晨將屆之際,我們一同目睹天邊幽微地亮了,心中所惦記的無非是加快手中的工作,必須呈交出去的稿件好不容易趕在八點前遞出,大夥兒皆鬆了一口氣,此時有兩名隊員早已向沙發投懷送抱,其神情、姿態簡直像雙胞胎般如出一轍,讓旁人看了禁不住噗叱一聲笑了出來。其後,我們坐擁餐桌,幾近恍惚地齧咬著早餐,卻仍能貫徹一貫的精神,疊合十雙手,吶喊:「南方十字軍,徹夜未眠,奮勇抗戰,南方十字軍,嘸在驚啦!」我相信,正是此番氣勢,驅動著我們的作為。距離小組發表僅剩下約莫一小時了,只見大家一而再地排練,為求以最自信的語言最挺立的姿態俘虜台下的聽眾,即將上台之前,我其實有些慌亂而緊繃,是你們鎮定了我,當簡潔有力的加油聲浪湧入我的耳膜、我的腦門、我的暖心房。當我站在台上,一一引介你們出場發表演說時,旁觀你們的氣度和神態,真切地為你們穩重的表現感到驕傲。

原初,我們是各自獨立的支流,或明淨、或湍急、或清冽,衍生自多元的生態體系,自成一格的風景中,可能裝置了一片豐厚而富層理的岩層、一只逆風昂揚的紙風箏、或者一台高倍率望遠鏡。然而,許是上千年的緣分埋下的伏筆,使得我們得以行經人間擾攘,匯聚於此片豐沛的流域。席慕容詩云:「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儘管我們並非戀人關係,亦虔誠地珍視這段難得的情緣,見它瓜熟蒂落。

總是如此,當我決意付出愛的時候,心門就暢行無阻地敞開了,於是變得透明而澄澈,情意遂大把大把地撒落在島嶼南方。總是渴望某種穩定的歸屬與認同,好平慰起伏的孤寂。在不斷進化的二十二歲裏,我很慶幸,遇見了你們。是你們讓我見證了同質性與異質性這看似相互衝突的形容,如何在同一座器皿中繁衍滋生。息息相關。我們終至成為互補而協合的共同體。

就在我的左胸口,蘊藏有一片情慾澎湃的海洋,其姿態如一朵怦然又時而退卻的花兒綻放著。無論如何演練,卻經常無法爽朗地面對一場別離,於是結業式上情不自禁地淚眼婆娑,想來真難為情。

親愛的,我正在轉向,從文藝少女過渡到社會青年,從一傾向多愁善感的門簾走了出來,取而代之的,是積極入世的社會關懷以及之於公共事務的投注。於此一關鍵階段中,你們的生命和我產生意外的交媾,我們共同結構成一股巨大的意念,而此意念駐足成一只堅定的指南針,繫在身上、懸在心上,由此滋生了能量,遂能更篤定地向前了。多元的觀點宛若一顆正在孵化的夢,集結眾人的潛意識,而我們揮霍著泉源般的母性,意欲扶植它、拉拔它、壯大它。甫出世的理想啊,但願你在我們的實踐中早日茁壯。

島嶼南方的美麗短歌不甘於此,我們要協力將曲子譜下去,成就一首綿長的調。

敬永續的lemon d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