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6, 2005

南青副作用


不可諱言地,居留台北的這四年間,儲備了相當的養分,毫無意外地日後亦將會如此繼續積累下去。繁複的節理與豐厚的岩脈之造就,乃是一條緩慢的路程。

一直以為,這座盆地,素以文化之都著稱,它勢必成為我這一輩子徘徊不去的場域,我熟悉它極端的氣候,要不連日霪雨霏霏,促銷著刺骨的寒意,要不夏日炎炎,撇除高傲的氣溫不談,其實燦爛的陽光自有一番可供歌詠的晴好,就像現在,一個理想的七月午后。台北作為一座台灣首要的城市,毋寧叢聚了各界資源,人才亦四方八荒地湧渡了進來,人種雜出,光是人類性格的樣態之拼貼就有上百萬種相異的組合。

我的其中一半體質恰好是喜歡親近人群的,另一半則欲望獨處。於是,我從不得不的冷眼旁觀,旁觀都市人口倉促的腳程、經常漠然的神情和冷淡的語調,到接納捷運車廂內一道意外的摩擦、感觸於公車上人們偶爾的讓座舉動,換上一副正向的目光,世界遂和善而可愛了起來。

然而,長期滯留於大都會中的漫遊者,其氣味其調性仍舊是傾向孤絕的,歸咎起來也許是出自自我保護的心理(偏這又和時下年輕人樂於在虛擬的網路介面上自我揭露的舉止唱了反調),無論是師長的殷切叮囑或媒體的百般警告,無不在在逼迫人們時刻皆得留意自身安危,故心防之建制具有其正當性與合理性。但我以為這一切都可以被抵銷的,只因台北豐沛的文化資產成功地收服了我。

於是,一步一印地,我擴充著專屬於我的行旅版圖,像名優雅的拓荒者,劍及履及,開挖城市地層中珍貴的資源,主動探勘創意產業包裝下的文化質素。又像一名虔誠的朝聖徒,身影慣常出沒的地點無非書店、北美館、紅樓劇場、當代藝術館等藝文場所,穿梭在一場又一場的講座和研討會之間,若是手頭不緊的情況下便得以奔赴形形色色的電影節,包養或春麗或隱晦的夢,當意欲鬆脫主流體制內的音樂時就向所謂的地下樂團靠攏。當然,流淌著物慾之血液的我亦不可免俗地走入盛裝的百貨公司,任資本主義的炫目符碼沖刷著視覺神經,騷動著購物的欲求。常見的狀況是,我黯然思肘該如何與被撩撥起的物慾抗衡,經常是兵敗如山倒,但也偶爾打場不甚漂亮的勝仗。

一直以為日子合該這麼過下去的,浸淫在文學、藝術、以及學術巨塔之中,然而就在歷經南青營四天三夜的洗禮,扎實而草根地實地參訪與會談過後,我才又重新審視起這道橫隔在城市之中、人際之間隱形的關卡,一道原以為可以被忽視的關卡。那是由厚實的文化和在地意識所形構而成的認同感,顯而易見地暴露在中鋼工作人員的語氣中、口沫橫飛地述說著高雄港發展歷史及其不滅地位的老船長口中、新春如意兩位大姊勇為且創新地籌辦黑鮪魚文化祭的構想裏、原住民部落獻身於手工藝術品之產製上、原住民及客家族群盛情為我們烹煮的風味餐、美濃反水庫運動支持者的愛鄉情懷、鍾理和的文學創作中所栽植的國族認同、台南人發揚小吃藝術的熱誠、以及當我們至七股潟湖乘坐竹筏,挾持著落日餘暉一道野遊,那健朗大伯精湛的生態解說中。
究竟是什麼力量暗地裏牽扯著內在的動容?是土地的召喚嗎?是地方人士流露著之於家鄉的眷戀嗎?噢,那雙炯炯的目光及熱切的口吻啊。是某個意外的旅程所啟動的契機吧,慫恿我的雙足臨幸島嶼南方的各個角落,貼近其風俗。讓我有機會登上渡輪,用開放的感官去體驗爛漫的海洋風情,鹹濕的氣味、浪花朵朵襲擊船身所發出的聲響、壯碩的貨櫃堆砌而成的海上迷宮,佐以老船長講述高雄港之歷史及其不容替代的地位時所掀起的海派與熱烈情操,其高亢的嗓門迴響在夜空之中,直要煽動星夜一同激昂。好些人佇立船邊,迎著風,深情凝望著迷離的燈光,興許正想像著永恆呢。城市的水岸哪,豢養迷人的詩意。也讓我有機會暫且擱置書本和種種以文字再現的知識,在一頭日光巨獸的熾烈凝視下,踅行於千迴百轉的安平巷弄,經由當地文化古蹟導覽解說發展協會專員的詳盡導覽,深度地追索一座古城幽微的身世。

島嶼南方的地景上方,座落著這許多滿溢真誠、坦率、友善的人們,他們真切的情操打動了我,諸般美好的第一類接觸進一步誘導我去釐清人倫的價值、人類和文化的共構關係,我想之於土地的情懷必須立基於懇切的生命態度上,方可撼動他者,懂得尊重、包容並進而肯認與我族相異的文化,甚至就像那位樂天知命的原住民藝術工作者所言,他們所企求的無非是「尊嚴」二字罷了。

正如南方青年營所標榜的檸檬精神一般,我們是清新而強韌的檸檬,微微散發的香氣是對各族群各文化的敬重以及對這片土地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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