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8, 2005

自己的房間


查閱小日記後得知進駐木柵的日期為八月二十三日。那天正式和師大周邊切斷緊密相連的血脈關係,再也不是彼地的寄生者之一了。此番搬遷於我實象徵著一種斷裂,一種生活情境上的斷裂,從此無法繼續高度倚賴那個生活圈所包庇的食衣住行,就算那確實是我花了整整四年才好不容易制定的一套專屬於個人的生活常模。但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搬家當天起了個大早,張羅著未竟的打包事宜,待一切告一段落後,舉目環顧散落在寢室座位周遭的紙箱和林林總總的袋子,視線如三百六十度迴轉的鏡頭一般紆徐帶過,出走的況味竟瀰漫得一室強烈。每回遷徙皆令我躁熱而焦慮至極,尤以此次為最,眼看著洩露出我茂盛物慾的大批衣飾、沈重的文件和書籍、以及琳瑯滿目的雜物阻擋著眼前的出路,心下便不禁一陣滯悶。光憑藉我豐厚的想像力就足以描摩出屆時搬家的現場實況將是多麼折騰人的一檔事兒,恨不得打造一艘諾亞方舟,將此些物件盡皆送上船去,一路順流而下,最終安然而愜意地抵達我的新居處。
遷移的過程中發生了件叫人措手不及的事。原定將協助我進行搬遷工程的姑姑和姑丈臨時因為工作繁忙而抽不開身,獲致此消息的我簡直困頓極了,幸而後來在同學的友情贊助下順利完成此項任務。當我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坐下來歇息的時候,欣慰之餘,也差點被爬滿全身的精疲力竭給顛覆了。
於是,長期客居台北的我,總算有了自己的房間。
搬來已將近月餘,然而其間多數的時日裏我要不是遊走島嶼他方就是鎮日於台北四下奔波,及至夜已深了才又登堂入室。房間格局狹小,但各物件在經過一番重組、排列後,倒也顯現出一股整潔的秩序。左手邊開了一扇窗子,窗外望出去可見連綿的屋簷,拼貼成不規則又僵硬的人造山脈,若是視角往下探些,便可見到一株青翠的龍眼樹,此樹身旁尚並列了一棵不知名的樹種。剛搬過來的那幾天,典型的夏日午後雷陣雨幾乎天天準時向大地報到,並且聲勢驚人,我經常望著那一幕幕的傾盆微微出神。這幾天天氣倒好,每逢午后,燦爛的陽光便一絲一絲緩慢地攀爬入內。
此刻,夏日踟躕,而秋光冉冉,除了空氣悶熱之外,一派靜好。擁有自己的房間此事之實現提醒著我,是否在生活上掀起了任何幽微的變化?就平日生活習癖而言,我就此拋棄了耳機,隨時皆可任樂音傾洩而出;能夠在不侵擾他人的情境下自由地講網路電話了;室內燈的開關與否從此依從我的睡眠時段而定;臨睡前留下一盞暖調子的昏黃桌燈,經常也讓流暢的音色陪伴著我入眠。
除外,分心或注意力渙散再也不具備其他卸責的合理化藉口了,因為沒有人會干擾我,假若不甚專注,那我必定就是那個罪魁禍首。處於此般完整的時空之中,閱讀和書寫的欲望格外被催促著,廣泛的閱讀早已成為每日的例行公事,倒是書寫工程往往被擱置在一旁,情緒熱烈而激昂時不適合書寫,低靡頹廢時亦不適合書寫,像現在這般難得的寧靜純屬意外,因而我得以安分地落坐在電腦螢幕前,讓不得不寫的內在能量推進著我,抽象的思緒和情思遂以文字的形式再現了。
相較於書寫的欲望,食慾反如股票大跌,除非有人陪著,否則多半時候竟連特地換上衣裝,步行至外頭逡尋餐飲的動力都沒有,這實在是大大違逆了我向來的作風,反觀昔日光是構思三餐的著落就得花去不少心思,雖然偶爾也埋怨此事煞為惱人但其間亦充滿了期待的樂趣。況且我的胃自小被不擅長廚藝的媽媽一手撫養長大,早已馴化了,養成不挑食的好習慣。仔細分析一下其實不難找出箇中端倪,一來過往在師大的用餐經驗經常是不循規蹈矩的,三不五時就摒棄米飯麵類等主食,而投奔向各式小吃的懷抱,諸如窩藏大把生菜的香脆可麗餅、內容物可自由排列組合的魯味、一派鬆脆的蔥抓餅加蛋、自創口感的解師傅台式捲、飽滿而美味的鮪魚潤餅捲、或甜膩的車輪餅等等,然而現今指南路上各巷弄間屹立不搖地多半是價位在六、七十元左右的「正餐」,這便與我向來的飲食習性不符。再者,我終究還是無法一個人自在地在外頭用餐,總覺得對比著方圓數尺之內的熱絡,獨自一人啖食著的身影填上了太多落寞的成份,那也許祇是我過份在意他者的目光而逕自套攏於自身的假想,但就是怎麼也擺脫不掉。儘管愈是長大,隨著求學階段的演變,對於時間的主控權更大了,愈是明白獨身方是生活之常態,但隻身在外用餐而依舊怡然自得的能耐仍是尚待演練與修習的。
猶記得在搬至木柵前夕,耳聞此地乃一美食地獄之謠傳,還特地買了一盒全麥蘇打餅乾和三碗泡麵,想說飢餓的時候得以充飢,而且儲備糧食的作法也帶給我一定程度的安全感,特別是在不熟稔的環境下。於今想來倒覺得那作為稍嫌過份未雨綢繆了。(目前蘇打餅乾啃掉了一半,而泡麵僅在日前的颱風時日中吃掉一碗。)這房間最讓我困擾之處莫過於強行霸佔住天花板上頭的螞蟻大軍了,它們早在我遷入之前就搶先攻城掠地,簡直是鳩佔鵲巢嘛,可惡極了。無奈我事前不察,如今要再搬出談何容易,只能消極地祈禱冬天的到來,屆時那票聲勢浩大的螞蟻軍團冬眠去了,我才能暫時贖回我安穩的居住空間。如今房內不得不刻意保持清潔,深怕一有任何食物的蹤跡便即刻召喚來一票味覺靈敏的螞蟻,基於此,自然不敢帶食物回家作客。
日光又偏移了些,時候再晚一點,附近人家的飯菜香就會飄逸上來了。

Saturday, September 17, 2005

告白



那是四月天裡的一場尋常送別,當時天脈十分隆重地灰撲著,將雨未雨。
母親載我至車站,敢赴上午十點多的一班莒光號回台北。她仍像從前那樣,著急地代我張望著時鐘的註腳,深怕我錯過了班次。而我卻每每因著母親劑量過重的焦慮而皺起眉頭,甚至微略嫌膩母親那躁熱的體質連帶抽扯住我情緒的波動。
「我回到台北之後再打電話回家喔。」我總是如此向母親允諾,在我走進剪票口之前。然而,好幾次的經驗都是我一回到寢室就忘記要撥通電話,反而是讓母親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其實明瞭兒女一席簡約的平安證明就是母親內心所希冀的了。
站在熟悉的第一月台,靜止的地面上,我找不到東方天際的溫煦光芒將我的身軀投映出的一尾細長的魚,惘惘天色使然。此時小鎮是美好的恬靜而緘默,軌道再過去的那一片水田裡,蜷著青嫩的秧苗,偶爾還可以瞥見鷺鷥修長的亮白色身型。沒過多久,車身平快地行駛入站,我核對車廂無誤之後便款著行李登上。隨即從背袋中拿出隨身聽來,耳機親狎地勾搭住如彎貝的耳骨。我依偎著窗子上的模稜鏡像,輕度的偷窺症候於是蠕蠕竄爬。



車行平穩的移動之間,時空頓然抽換了絕對座標。
同樣是不見晴朗的天候,雨絲雖然嘗試寫歌,音階卻沿途掉了。週末的午后,我獨自去參加台北電影節的一場放映會,接連播放九部入圍本屆主題獎的短片。
致使我一陣哽咽難耐的是由蕭紫菡初次執導的紀錄片《審判日》。
片頭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因為其略顯粗糙的文字敘述而不對此片抱持多大寄望,以為這是一部涉及宗教體例的感化式宣導片。實則不然,《審判日》是在一個女兒長久的內在壓抑和謊言欺瞞之後,決定透過攝影機為父親打造一部紀錄片的發想而發跡的。
女兒繼續說謊,意欲使得父親親口向她道歉。
將自己的面孔藏在攝影機背後,蕭紫菡才得以衍生出那份直視父親眼睛的勇氣,一直以來,在面對父親時她是抗拒的、畏縮的,直至紀錄片開始拍攝之後,她和父親的牽繫才因為雙方的坦然告白而探索出新出路。
每每她憶及修習舞蹈過程中橫亙的種種阻撓時,父親作為攔阻者的形象便隨即縱身而出,抑制、赫阻她幻想化身成為一名活躍於舞台上的優雅舞者的決心。追求理想的執著和父親管束形成一種強烈的對立,以致於後來,她習於隱瞞、撒謊,為了迴避和父親的正面衝突。
紀錄片的拍攝進度進行到一定階段時,她總算向父親坦承兩個月前便已離職一事,她父親舒緩的一句問話:「妳之所以作這樣一個決定確實是經過長久的思慮和考量嗎?」揭示了他們緊張的父女關係已然出現轉折,父親不那麼強悍了,開始站在女兒的角度試圖理解她的堅持。
然而蕭紫菡數度感知到因追尋理想所演繹出的負面情緒,諸如罪惡感、自我厭惡等等自我控訴,在缺乏家人支持的情態下,她終究是沒辦法大膽去追的,多數的人都希望能夠得到摯愛的肯定和應許,這也是為什麼她會將責任全數推託到父親身上的原因。
由於片子的情境極端貼近我當下的心境,我才得以如此順遂地進入敘述的核心,在幽微的父女關愛脈絡之中不住掉淚吧。
影片播映完畢之後,開放給現場觀眾提問的機會,先有幾個往返的問答打開了導演和觀眾的互動,隨後我亦舉手發言:「我想請問《審判日》的導演,片中妳試圖處理了妳和父親之間長期以來的拉扯,甚至是對立的狀態,那麼在這樣的關係中妳母親扮演了怎麼樣的一個角色?」


而當時距離我和母親的爭執不過一個禮拜……
那次返家除了頭一次踐履公民之投票權利外,無非是要和母親商榷我打算上補習班,報考新聞所一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我和母親進行了一場不平和的溝通,也許其言辭之尖銳稱得上是爭辯了吧。交鋒至後段,我且因為母親再度搬出親鄰之中現職教師的人物以為舉證,企圖藉此說服我,慫恿我信服地步上她認為順遂的道路,我著實受不了她一而再地將我和他者等同相較,因此跑上樓將自己關在房間內,委屈地哭了起來。
特別是在那當下,我突然十分清明地理知到所謂「自我」這個概念的成形,已然在我底心鑄下一處穩固的席位,自我意識督促著我的思考意志站出來替自己辯護,求知慾更是急遽地竄逃出來,試圖公開陳說一場最偉大同時也是最私心的表述。
誠如朱天文在長篇小說《荒人手記》得獎感言中所言,我之所以對於轉離現今處境如此堅毅亦是基於一番「奢靡的實踐」,我冀望母親能夠在我一番剴切的陳情之中,深入其女之本我慾望的核心,此堅決實則涉及了繼曖昧的自我探索之後衷心企求的自我墾殖和實現。同時,我必須成為一名主動的實踐者,而非由他人左右甚或主導我的自由意志。
即便母親似乎始終穿不透的疑慮是:為何我寧可放棄長輩特意為我安排好的無坡無險的路徑,而執意邁向不可測的未知,沒有職位的保障更難保有穩定的經濟收入作為後盾?於此,我予以自信且肯定的回應,至少在不可知當中是隱匿有其他可能性的啊,我還青春勃發,我尚能膽大揮霍流動的本色,不願意這麼早就被註定在一個他詡的命運節點上。特別在我奮力開發自我可塑性的這段實驗期,是非常需要家人給我嘗試的勇氣的,唯有在此前提之下,我才能全然迸發挑戰自我能量的熱力。
軟硬兼施所換取而來的收場:「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最終母親是如此向我妥協的。「這次可不能再出爾反爾囉。」我只差沒和母親打勾勾作為某種心理上的約束了。
對不起,為了我的一意孤行和孤注一擲。
如果替家人帶來任何負擔和困擾。


像這次一般情節嚴重的衝突只是偶發事件,習日我和母親之間其實是寡於言談的,除卻常態的話語往來之外,我們極少觸及彼此魂靈上的信仰,也因此那一遭情感經驗的正面互動如今才鮮明地印刻於我們共同經歷的軸心。記得幽漫長假裡的某日,我和母親相偕去了距離家裡不遠的港區藝術館一趟。
我們順著規劃的動線移走,行經張貼有各式展訊海報的透明櫥窗時,我提及赴笈台北的兩年多以來,我常喜歡揀選個恣意的週末上北美館參觀一事。我想母親對於我的大學生活大抵勾勒不了太清楚的輪廓線,我的生活作息透過半個島嶼的從中作梗,到她那邊訊息早就模糊了、磨損了。最直接的鏈節大概來自於我並未盡數擺脫對母親的依賴,至今,在關鍵性的時日裡,仍仰賴母親這只人工鬧鐘。在她以為,壅塞的城市是一座讓我作息顛倒的盆地,我想若非置身其中,她斷然不能體會其步調之張揚是會推迫著人不住前行的。我也盼望能為自己尋找一更為平穩的律動。
一面參覽,我猶兀自揣想著,平日當我也歸諸台北的時候,母親是怎生排遣一室映落的日光?若是我,那必是十分輕易即可打發的,只消一本書在手心我就可以消磨掉一整個白晝悠悠,窩居的時光於我向來被視為純粹而坦然的放空。然母親卻並非如此,她始終未能夠真正放開家計這些外在環境所加諸在一名母親身上的責任枷鎖,即便鎮日的心理擾攘也於事無補。開口鼓勵母親可重新考慮報名國畫班,她向來對此感到興趣。我真希望母親能善用瑣細的時間,致力於開發內在潛藏的可能性和曾經被掩覆的創作力。
繼之又聊到婚姻和情愛細節。母親的觀念較之我以為的要來的先進而開放,她談到離婚率的高漲如同不可限量的水潮災難般地漫漶,這是男女的身長試圖調到平等之後所衍生的副作用之一,兩性為了家計皆外出覓職,待在辦公室和同事共事的時間累積起來恐怕要壓倒性的勝過和另一半的相處。雙方又免不了生活上的口角。
我說性別文學的課堂上老師也向我們提過這個課題,母親緊接著問我老師是男是女,彷彿這個答案在她足以作為一把標誌的尺。當時安分地坐在底下的我還在心底慨然地駁斥老師對於情愛的看法。他無奈地表示愛情在婚姻裡頭終將來至的變形,長期扭曲、壓榨過後的情感已經退化成平板的親情,不復留於愛情純粹的層次。然而我以為那樣的相互才是亙久的愛情,是更長遠而綿密的一種陪伴方式。
反觀父母親那一代的婚姻,在世俗的約制之下經常僅憑一記單薄的媒妁之言便籠統地決定了婚嫁,雙方像是蒼茫大海裡隨機打撈上來的兩尾魚,婚配的先決條件是媒人那三吋不爛之舌的慫恿和家族長輩的核許,反倒是當事人的意願穿過漁撈網孔而去,逸入洋沫。然而相對於現今,當時的婚姻關係卻表現出強悍的牢靠和穩固,不是嗎?撇開自由一律不談,他們格守一紙婚約的法律約束性,站在一夫一妻制圍起的土牆內就這麼一生一世下去了。白髮夫妻微微顫抖著牽執起紋滿美麗折皺的雙手,言語至此已然沒有必要了。
至於晚後的世代,自我隨著眼界的開發成正比在體內不斷膨脹,以為情愛的流動性足以作為光正的藉口,擊退上一輩的忠心一專。離婚不過是一道簡單的手續。既然有入口那麼必然相對地存在著出口,那是權宜性的問題。心意為上。
老實說,最近我想過說不定將來跨出婚姻常軌的那個人會是我,而不是丈夫。也許我們都免不了外界的誘惑,也許我們已經尾隨這個世代的思潮不再對一紙婚約有著那麼樣隆厚的重視。也只是自己胡亂的思維出軌罷了。我極渴慕得以擁有一輩子的愛情,而我或許也相信我終將得到。


相較於對於情愛亙遠綿長的觀感,反察生命情態流動的底層中,我卻是慾望飛翔的,早在命名儀式宣告成立的那一刻,便被冠冕的力量,由燕子所領銜的一捲廣闊的行旅版圖。衝突的引燃點往往歸咎於我執拗的性根子,總是執意遵照自身擬定的方位走,絲毫不顧忌莽撞前進的當下是否急切地忘了回頭。
於是母親擔當了這麼一個提醒的身份。
她對我的愛表現在小心翼翼的割讓上,一步一步妥協、退讓,一點一滴將主權交遞於我。母親企盼我飛到一個日光大方垂青,繽紛瑰麗的花園,攀採屬於自己的蜜釀,爾後我將用自身的力量躍至一個更甜美,在雙親高度之上的位置,修築一處牢穩的巢穴,好安然棲身。同時母親也不忘叮囑,切勿悶著頭顱一意奢望置高點,而忘卻始終佇立在我身後的人們。不會的,你們永遠是繫住我以致不顛覆的根。
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我看到一道思想的裂隙,卻用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瑣碎共生體縫起,儘管接縫處並不如想像中的完美。 沛然的能量在他們的辛勤背後,源源不絕供應我所擁有的豐厚。
我都懂得。
只是,我們往往把愛留給沈默……


列車切入漆闇不見天光的城市暗部,猶自前行,下一站就是台北了。相對於母親彰顯的關切,我溫吞卻鑿痕甚深的愛,還藏埋在左胸口袋。
(完稿於2004年4月12日)

Sunday, September 11, 2005

我在台北


十九到二十二歲這段璀璨的青春裏,我的最美好以及最傷感幾乎全數發生在台北這座城市底了。假如有條透明的時光之河流沿途記載著我的大學生活,那麼此私密流域必然經過諸多轉折,以及歧道。
儘管萬物再幻化,周邊的人物如何周轉,愛始終是最虔誠的信仰。
城市大多時候紛擾至極,移動的「人群」恆常躍升成為故事中的要角。即便兩個多禮拜前方遷徙至木柵,此地群山毫不費力地佔領了我的目光,然而我的精神仍舊往往眷戀著身邊人們的步伐、眼神、與談吐。目前流經身旁的人們於我尚陌生地緊,遂期待起開學日的到來,就要創造一個穩固的生活圈及其歸屬,而後我將在此一難得的舞台上,演出另一齣劇碼。
無從斷言究竟喜歡這座城市多些,或是倦怠多些。也許沒有所謂的倦怠,不過是偶爾也渴望能夠脫離城市的航道。事實上,我依賴它甚深,以致於幾年下來家鄉異化成為異鄉,彷彿一座幽隱的堡壘,屹立在遠方。這趟返家媽媽甚至感嘆地說道:「早知道就不要將妳命名為『燕』了,瞧妳飛得老遠。」不只是遠,我還冀望飛上一定的高度。
這兩天皆晚歸,回返住處時已屆十一、二點,馬路都睡了,剩下夾道的路燈盡責地醒著。就像今晚,步下公車後勇氣地走入一片滂沱,風是斜的。稍早之前結束在紅樓劇場的前台志工服務,摸索著步行至重慶南路上搭乘公車,雨夜,連市中心都顯得蕭瑟極了,幸而冬天尚未造訪。等待的時分裏,路燈刮得雨之簾幕一片迷離,局部景致倒像王家衛《花樣年華》中的場景再現,同樣是大雨肆虐的夜間,周慕雲(梁朝偉飾)藉機向蘇麗珍(張曼玉飾)表白,傾訴這場壓抑已久的不倫情愫。當時街頭轉角的一盞孤燈冷調地輝映著,女方身後一堵厚實的牆宛如緘默而強悍的抵擋。氣勢磅礡的雨水彰顯得情慾分外激烈,一派坦蕩蕩、了無遮掩,情感內在卻多所折衝。
吳易叡〈人在台北〉一文中提及的場域就像一顆又一顆的棋子,它們座落於台北盆地,由點串成了線,繼之成為一無限延展的平面,構成一座城市的面貌。同時,這些棋子也透露出一個人物的性格,一個人的出沒地點往往能反映出他的生活樣態,恰巧上述的棋子多數亦為我平日所執握的。
台北101之於我,是象徵資本主義最頂尖的風景,有人說那陽具般的外殼突顯的是權力之競逐。它外掛在地表之上,在我生活中所佔據的地位充其量是一只高聳的指南針,儘管我的視線經常捕捉它,卻不瞻仰它。猶記得今年盛夏爸媽特地北上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當他們遠遠地目睹台北101時對我說道:「這就是台北101啊……。」此乃傳媒一再供奉的龐然巨物首次親自踏入他們的視網膜,看來似乎沒造成多大的震撼,誰叫它的影像已太過氾濫,不過或許近身台北101之際,仍會興起一股巍峨之感吧。
至於誠品書店則成功地被營造成為一個極布爾喬亞的場域,身處其中與其說是在瀏覽、展閱架上書目,倒不如說是消費那空間、那優雅的氛圍要來得適切。假若踏進誠品,特別是敦南誠品,我的目光多數時候必定流連在人的身上,悄然注視著橙黃光暈籠罩下一張又一張專注的面孔,其臉部線條如絲綢一般柔軟,各自浸泡在書籍的染缸中,使得心靈煥發而嶄新。閱讀人類正如同閱讀一部繽紛的色彩學。往常基於地利之便,我慣常出沒的書店其實是師大路上的政大書城,偶爾也去地狹人稠的水準書局晃蕩一番,相較於誠品,上述兩間書局的格局與內部裝潢雖不若誠品來得精緻而富品味,卻益發流露出一股常民的況味,無論大家是懷抱著何種目的、尋找何種書刊而來,或許整體空間規劃窄仄了些,環境嘈雜了些,總歸是少了那麼些拘束的啊,用不著輕聲躡著腳步,更不會無端升起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有的僅是對於書籍那份純粹的愛,甚至可以用迷戀二字來形容。
是的,我在台北。現在特別想敘述的是吳易叡也同樣提及的大安森林公園,它絕對是我最心儀的散步場地。一缽寶藍色的夜幕成就了保護色,置身永遠分不清東西南北的群木之中,選擇讓方向感聽直覺的話,每次意識到又迷路了就逡尋路標以及園區地圖。散步的當下,身邊幾乎總有人陪著,少數例外的那一兩次是梗在直要以為自己熬不過的關口,方選擇獨身。不會忘記曾經有愛情在裡邊發酵,不會忘記女孩兒們一同在星空廣場下旁若無人滴滴答答地哼唱,不會忘記和社團朋友一道佔領鞦韆奮力使出全身的孩子氣,不會忘記那年耶誕時節和動物園小班隨性席地而坐接著就是輕快地談吐,不會忘記露天音樂臺上胡德夫率真的歌喉與流動的琴鍵,還有身畔那陌生卻熱情的原住民朋友拉了我的手隨即舞動起來,不會忘記今年盛夏她說還記得同樣的場景:露天音樂臺、籐木長椅、柔軟的星夜和月光。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心口上揹負深沈傷口的女孩,悲弱且善感。如今見到的我卻是一個因著訴說自身的定位以及明亮的未來而神采奕奕的女生。(我在適切的位置上發著光。)不會忘記那些熱帶魚一般悠遊而耀眼的對談,關乎青春,關乎情愛,關乎理想,關乎未來,關乎我的過於敏感。
而今,我仍在台北,並且要更自由、自在且自信地生活著。
■ 延伸閱讀
吳易叡〈人在台北〉http://blog.yam.com/metamorphosis/archives/2190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