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06, 2006
影像研讀手札(十):照片中常駐的時間感
● 閱讀文本:許綺玲譯(1999)。班雅明,〈攝影小史〉,《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
章光和(2003)。《住在巴特、宋妲、班雅明的照片裡》。台北:田園城市。 劉惠媛譯(2002)。《影像的閱讀》,台北:遠流。(原書John Berger. [1980]. About Looking.)
早期攝影不具獨立的美學觀,遂因循繪畫的影像風格;儘管如此,攝影與繪畫這兩種創作媒材依舊呈現出不一樣的「時間感」。
繪畫過程講究的是畫家與被繪對象長時間的互動,創作者須歷經長時的構思,「時間感」因而進駐藝術媒材的成品中,飽和的時間因子自然流轉其間,悠遊、徘徊、蕩漾。反之,攝影卻是在瞬間便凍結住流動的視覺饗宴,隨著攝影術的精進,甚至可以使用超高快門輕易捕捉住高速運動中的景象。
大衛‧哈克尼(David Hockney)與保羅‧喬伊斯(Paul Joyce)對話錄裡有一段話道出攝影與繪畫對空間描述的差異:
正像我說的,把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的觀念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觀念。相機帶有一個窗口,人從窗口裡向外看,相機就成了這樣一種描繪裝置。這確實產生了一種距離效應。中國繪畫大師與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大師的重要區別是:如果中國繪畫大師擁有一座花園,不管這花園多小,他願意在花園裡散步,這樣他就會在花園裡鋪上小路,使散步的時間更長。所以,他是先在花園中的小徑上散步,然後再回去作畫,繪出花園或者繪出他在園中散步的體驗。與此不同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是坐在屋中,透過窗口向外觀察,然後再作畫(轉引自章光和,2003:98)。
上述對空間描摹的差異主要是建立「時間」的向度上。一方面,在創作歷程中,相較於攝影家,畫家傾向浪擲較多時間在觀察被繪對象,並深入探索環境,期能描繪出其中的特殊環節與細部,因此,創作者與空間本身容易產生更為頻繁的互動。另一方面,就創作法則而言,攝影與繪畫原就存有本質上的歧異;攝影實踐的是瞬間、即時的掌握,而繪畫卻得在長時間的凝結中方能繪製出作品。繪畫是一種加法的藝術,重視鋪陳,緩慢地將畫面一筆一觸架構起來。
早期攝影術發明之際,由於銅板感光度偏低,必須長時曝光於戶外,班雅明認為此時期的肖像格外具有獨特的韻味:「曝光過程使得被拍者並非活『出』了留影的瞬間之外,而是活『入』了其中:在長時的曝光過程裡,他們彷彿進到影像裡頭定居了」(24)。曝光時間一長,被攝者因為久久凝止不動而匯聚出完好的神情,光影的絕對連續性形成寧靜的漸層感,班雅明便宣稱:「早期的人相,有一道『靈光』(aura)環繞著他們,如一種靈媒物,潛入他們的眼神中,使他們有充實與安定感」(30)。這也是人相攝影作品之質地最像素描或彩繪肖像佳作的時期。
然而,不久之後,光學儀器的發展突破長時間曝光的限制,成功征服了黑暗,因而得以在短時間之內達到充足的曝光量,棲息於相片中的「靈光」也就於焉消滅了。此一技術上的進步卻同時宣告攝影中幽微的「時間感」遭到抹煞。
幸而綿長的時間感仍能以另一番姿態重新復甦。以保羅‧史川德(Paul Strand)的攝影作品為例,約翰‧柏格(John Berger)認為相較於布烈松(Henri Cartier-Bresson)一下子、一瞬間式的拍攝時刻,「史川德的拍攝『瞬間』則比較像是一種傳記式的,一種歷史時刻的記錄,這瞬間的長度並不是以秒來衡量,而是以這一剎那和一輩子的時間關係來計算的」(2002:47-48)。
史川德擅用新寫實主義的操作手法,在他的鏡頭底下,所拍攝之處是與一連串故事相關的場域,於是,史川德作為一位攝影師,亦將他的攝影機擺放在適當位置,使其扮演一名傾聽者。透過如此費心、刻意的安排,他的作品中因此承載高密度的訊息,其中的細節均成為被攝者生命的注腳。史川德與「歷史」保有一種獨特的關係,他的攝影作品傳達出獨特的「持久」感,記錄當下的同時,亦召喚過往,甚至瞻望未來。照片的「瞬間」企圖臨摹被攝對象的「一生」,企圖書寫那悠長而繁複的身世。
圖一:Paul Strand/The Family, Luzzara, Italy,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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